黄河沿岸各处水文站送来的急报,却带来了一丝诡异的阴霾。
它们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我温热的掌心,堆叠成一沓令人心悸的寒意——指尖触到竹简边缘时,那凉意竟如活物般顺着指缝爬上了手腕。
渭水、泾水、洛水……所有汇入黄河的支流,水位都低得反常。
我听见自己呼吸在静室中拉出细长的嘶声,仿佛风穿过枯芦苇丛;纸页翻动的脆响,在死寂里被放大成冰层开裂的噼啪。
这片孕育了华夏的母亲之河,此刻竟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失去了往昔的奔腾之力,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河床裸露处泛着惨白的盐霜,龟裂的泥地张着口,像是无数干渴的唇。
我的心,随着那一条条平直得可怕的水位线,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份焦灼几乎要将我吞噬时,第七期的《信风纪闻》送抵经纬阁。
羊皮卷展开的窸窣声粗粝刺耳,兽皮纹理摩擦指腹,带着牲畜身上残留的膻气与旷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习惯性地翻到末尾的“西陲回响”专栏,那是我留给所有巡行院学生记录民间杂闻的地方。
一行毫不起眼的短讯,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阴霾。
“蒲昌海以西三百里,乌垒部族,献隐道图一卷。”
我猛地坐直,脊椎撞上漆木椅背发出闷响,指尖下的竹简仿佛有了千钧之重,压得指节发白。
不同于以往的问询,这是一次主动的给予。
我展开随信附上的羊皮摹本,粗糙的兽皮上,用烧焦的木炭画着三条歪歪扭扭的黑线,它们像三条纠缠的蛇,最终都指向一个名叫“车师谷地”的地方。
炭笔划过皮面时留下细微颗粒簌簌掉落,鼻尖掠过一丝焦木混着动物油脂的呛味。
旁边,是用秦篆刻下的一行字,字迹稚拙,笔画天真,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诚恳:“秦使若再来,请走中间那条。狼群去年啃了左边,右边有流沙。”——那“流”字最后一捺拖得极长,似是刀尖颤抖所致,我能想象那只握刀的手如何在寒夜里屏息书写。
我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三条价值连城的隐秘通道上,而是死死锁住了羊皮卷的右下角。
那里,系着一枚被磨得光滑的铜铃残片,正是我们“火种计划”中,作为信物织入赏赐锦带里的那种。
指尖抚过金属边缘,凉而润泽,像触摸冬夜井壁渗出的第一滴水。
它代表着一个承诺:凡持有此物,皆为大秦的朋友。
而现在,这个“朋友”不仅读懂了我们的地图,更开始亲手绘制,并回赠给我们。
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投喂的雏鸟,而是开始反哺的鹰隼。
我抚过那一行歪斜的秦篆,胸中郁结的烦闷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促而滚烫的笑——笑声震得案头烛火晃了一下,灯花爆裂出轻微“噼”声。
他们,开始画自己的路了。
这笑声惊动了侍立一旁的墨鸢,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没有解释,只是将那卷羊皮图递给她,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传令下去,将此图摹刻于石碑,连同那行字,一字不差地立于稷下学宫南门,图鉴台之侧。碑名,就叫《西陲乌垒部献道记》。”
石碑立起不过一日,咸阳城便炸开了锅。
数十名儒生联名上书,雪片般的奏折飞入丞相府与皇宫。
他们言辞激烈,痛斥我“轻信蛮夷,以伪径诱我大军,实乃通敌之举”,更有人直言“妇人干政,祸国殃民”,几乎要将稷下学宫的大门堵死。
李斯拿着一摞最激烈的折子来见我时,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将竹简轻轻放在我的案上,叹了口气:“赤壤君,他们吵的,并非那条路是真是假。”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们怕的,不是你引胡人入华夏。他们怕的是,胡人也开始用我们的方式,明是非,辨真伪了。”
我当然明白。
当边鄙的部族不再是跪地聆听教诲的蒙昧之人,而是能拿起笔,与你平等交换情报、勘正错误的对话者时,那座名为“华夷之辨”的千年壁垒,根基便又裂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与那些儒生辩驳一个字。
语言在顽固的偏见面前,是最无力的武器。
我只请墨鸢调出了过去一年,所有信风使团带回的、被档案馆归为“杂项”的非官方记录。
那里有牧民用石子摆出的星斗位移图,指尖摩挲摹本时,仿佛能感受到草原夜晚的冷风拂过掌心;有商旅在驿站墙壁上随手画下的水源间距,墨迹晕染处还沾着沙粒的粗粝感;甚至有孩童口述的、关于某座雪山何时融化的古老歌谣……共计八十七件,五花八门,却都带着最鲜活的土地气息。
我将它们一一整理,附上原始笔迹的摹本与工科教习的勘验标记,亲自主编,定名为《西域民识录》。
书分五卷,首卷开篇,我只写了一句话:
“天下之知,不在竹简,而在足下;不在咸阳,而在风中。”
三日后,书成。我将第一套拓印本呈入宫中。
那一夜,御书房的灯火亮至三更。
嬴政召我觐见时,手中正翻着那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松烟墨的气息混着桑皮纸的微腥,在寂静中缓缓蒸腾。
他没有坐在威严的御案后,而是立于窗前,窗外月色如霜,映得他眉宇间一片罕见的震动。
“朕以为,朕扫平六合,已得天下。”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书页上一幅粗糙的牧民星图,声音低沉而复杂,“可直到今日,读着这些字,朕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听见这万里之外的百姓,是如何说话的。”
五日后,冬至大朝。
在解决了黄河水位的紧急调度后,我于百官之前,正式上奏,提请“开放回音簿”。
“臣请陛下恩准,凡西域诸部,无论贵贱,凡向我大秦信风使团提出问询、提交见闻、或勘正舆图误差者,其言一经稷下学宫工科验核为实,便须在《信风纪闻》上开辟专栏,全文刊载,并赐问者细帛一匹,以为酬谢。”
话音刚落,李斯立刻出列,躬身附议:“陛下,此举非为示恩,乃为立信。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在大秦,说真话,有人听,更有赏!”
朝堂之上,短暂的寂静后,立刻有御史跳了出来,正是赵高暗中授意的那名老吏。
他颤巍巍地指向我,声色俱厉:“妇人之仁!以微利收买外邦口舌,使其窥我虚实,他日若引狼入室,岂非资敌?”
满殿顿时嗡嗡作响,不少老臣随声附和。
高坐之上的嬴政,却在此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嘈杂。
他缓缓扫视着殿下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那名老吏身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资敌?那依你之见,当年六国旧臣闭目塞听,粉饰太平,坐视国力衰朽,最终让我大秦铁蹄踏破城池——他们,又是资的谁?”
一句话,满殿死寂。
再无人敢言“夷夏之防”。
当夜,一骑快马自西而来,带来了轲生的最新密报。
信中写道,乌垒部那位名叫阿古拉的青年头人,在部落的祭祀大会上,当众从大巫师手中夺过那块画着“秦将引鬼祸”的仪式用布,将它扔进了篝火——火焰腾起时,他听见族人倒抽冷气的声音,看见火星裹着黑灰升向星空。
他指着远处秦人帮助修建的坎儿井引水口,对着所有族人朗声道:“火能烧掉布,烧不掉那条水渠!你们总说秦人是骗子,可他们没来之前,我们喝的是什么?是泥浆!”
更让我动容的,是信的末尾。
轲生说,阿古拉派人快马追出百里,只为将那枚“火种计划”的铜铃残片交还给他。
残片的背面,被人用刀尖,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新的秦篆小字。
“还你。”
我将那枚被信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铜铃残片放在案头,烛光下,冰冷的金属反射出温暖的光晕。
忽然,我想起儿时家乡的老辈人常说:“龙抬头,水抬头。”每逢二月二,江河总有春涌之兆。
那时只当是迷信谚语,直到我在稷下藏书阁翻到一部残卷《星野通考》,才知古人早已观测到“龙星升中”与春汛之间的对应规律——只是千百年来,无人将其量化为预警之法。
我摊开那张汇总了所有水文情报的黄河全域图,朱砂圈出的异常点密如星斗。
取来星象图一对,心脏骤然停跳。
那些散落的标记,竟与天上的“龙星”七宿,惊人地相似!
我抓起笔,在御用的记事简上,重重圈出了一个日期。
四月初八。
龙星将升至夜空正南,是为“龙抬头”之日。
也是我结合《星野通考》旧说与今岁降水积算,反复验算得出的结果——这场被压抑了整整一个冬春的洪峰,最有可能抵达中下游的时刻。
明日一早,我必须面见陛下,请求启动‘黄河流域三级警备’。
这不是预言,而是一次基于事实的推演——如果错过四月初八前的窗口期,整个关东平原都将沦为泽国。
这一天,平静的黄河,将会给出它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