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风。
风没有呼吸,更没有杀意。
冰冷的杀意像蛇信,舔过我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皮肤骤然绷紧,仿佛有霜针自脊椎一路刺上耳根;夜气钻进衣领,带着铁锈与枯草混合的腥味;远处瓦当滴落一滴残雨,砸在石阶上,碎成七点轻响。
我端坐不动,连指尖都未曾颤抖分毫,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一豆将熄的烛火上,仿佛在欣赏它最后的挣扎。
烛芯“噼啪”一声轻爆,光影摇曳间,墙上的影子如鬼爪般抽搐了一下。
“出来吧。”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夜,“藏头露尾的,是想学那梁上君子,还是想做索命的无常?”
屋檐上的瓦片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像是猫尾扫过青灰,又似枯叶坠地。
那道黑影如鬼魅般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再无声息。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冷汗已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凉得像一层冰壳。
他走了。
不是因为我呵斥,而是因为远处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皮靴踏在夯土路上,节奏凌乱,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脆响,打破了这片刻意的死寂。
来的是墨鸢,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衣,脸上却结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霜。
她袖口沾着夜露,掌心还残留着疾行时握刀留下的压痕。
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我面前,将一方用黑布包裹的物什重重放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烛火猛地一晃。
“经纬阁出事了。”她气息微促,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一刻钟前,巡夜的匠生发现三号柜的铜锁被药水蚀开,里面珍藏的十卷核心测绘竹简……全被人调了包。”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
我伸手,解开黑布——指尖触到粗麻布纹路,粗糙扎手,隐约还沾着一点潮霉之气。
里面躺着的,并非我熟悉的、刻着精准经纬的竹简,而是一卷散发着陈腐气息的仿古卷轴。
展开时,竹片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如同老骨错位。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桐油与劣质胶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人鼻腔发酸,喉头泛起恶心。
卷首四个扭曲的篆字:《禹贡九州补遗》。
墨色乌沉,笔锋滞涩,像是用钝刀刻出来的。
内容更是荒诞不经。
它用一种故作古奥的腔调,将昆仑以西描绘成一片受诅咒的“鬼域”,声称“西出阳关,人畜不存,入者魂飞魄散,永堕无间”。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幅占据了半壁篇幅的插图——几头青面獠牙、形如恶鬼的异兽,正张开血盆大口,撕扯着身穿秦军盔甲的士卒。
画面血腥,笔触间充满了恶毒的诅咒:兽齿咬断脖颈时喷溅的红点尚未干涸,墨迹晕染开来,竟泛着一丝诡异的紫光。
“笔迹模仿得倒是工整,可这墨……”墨鸢的指尖冷冷划过图上异兽的利爪,“胶重味刺,绝非我秦地所产,倒像是东边齐鲁流过来的劣质货色。他们为了以假乱真,连仿古的竹片都下足了功夫。”
我凝视着那幅怪图,心底的寒意被一股奇异的热流冲散。
我指尖划过那秦卒破碎的盔甲,忽而笑了,笑声划破夜空,像一柄利刃挑开了浓云。
“他们到底还是怕了,急不可耐地要画出他们自己的‘疆域’了。”
墨鸢蹙眉看向我,眼中急切之色更浓:“大司成,此事非同小可!这已非寻常偷盗,而是意图动摇军心、阻断西进国策的阴谋!必须立刻禀明陛下!”
“现在去禀报?”我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伪图卷起,指腹摩挲着边缘的毛刺,“时机未到。”
我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叠空白竹简,递到她面前:“你亲自带人,秘密地将这《禹贡九州补遗》连同上面这幅图,原样复制三份。记住,要用不同批次的旧竹,墨色也须调得略有差异,最好找三个互不相干的匠人分别临摹,只求大意不错,不必笔笔相同。我们要的,是几份看似‘巧合’的物件,而非一眼便能看穿的批量仿品。”
墨鸢接过竹简,眉心的结仍未解开:“复制这些惑乱人心的东西?您的意思是……”
“对。”我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一份,想办法让李斯丞相府上的门客,‘偶然’得到它;另一份,混入市井的图摊,静待‘有缘人’;至于最后一份……”
我略作停顿,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想办法塞进赵高府里,那位新得宠侍妾的绣鞋夹层中。要做得干净利落,让她自己‘意外’发现。”
墨鸢眼中霎时雪亮,她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大司成是想……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
“谎言最怕的,从来不是被当面揭穿。”我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而是被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们便帮他们一把,将这出戏唱得再热闹些。”
那夜之后,咸阳的街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茶肆酒楼间,“鬼域西境”的传言悄然蔓延;戍卒家属聚首低语,担忧亲人远征送命;更有方士装神弄鬼,称梦见秦军将士魂魄哭嚎于昆仑雪峰之下。
而与此同时,我派出的眼线回报:李斯闭门三日,召见多位地理学者;赵高连撤三名亲信管家;市井那卷“秘图”的持有者,一夜之间换了五次手……
七日,足以让一颗种子长成荆棘。
第三日午后,中车府令赵高府邸,一名侍妾在浣衣时“意外”从自己的绣鞋里发现了一卷“妖图”,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向赵高哭诉。
赵高接过那卷图,指尖微微一颤,却立刻收敛神色。
“慌什么?”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波澜,“不过是一张不知所谓的废纸。来人,把这东西收好封存,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再提。”
然而当夜,他独坐书房,就着昏黄的灯火反复比对图中笔触,冷汗浸透掌心。
三日后,一名采买管事暴毙于狱中,死前留下半句呓语:“……是从齐地运来的……”
当日黄昏,嬴政的内侍便出现在了司农衙署门外。
宣室殿内,灯火通明。
嬴政负手而立,身前的长案上,正摊着那份由李斯呈上的伪图——据闻他收到门客献图时,一眼便认出墨色不对,连夜召见旧部中的制墨匠,确认出自齐鲁遗匠之手。
他知道,有人想用谎言丈量江山。
他没有看我,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我的骨髓。
“你早就知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之下蕴着风暴。
“臣知道有人心中畏惧,也大致猜得到他们会使出何种手段。”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陛下,真正的山河默然不语,但人心会喧哗。若我们急于跳出来指认此图为假,反倒显得心虚,平白惹人猜疑。可若让一句谎言,自己去撞上另一句谎言——”
话未说完,嬴政忽然转过身,凝视着我,眼中那冰冷的审视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欣赏。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好!好一个借力打力!好一个让谎言自相残杀!”他大步走下台阶,来到我面前,亲手拿起那卷伪图,“那就让满朝文武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替朕划定这天下的疆界!”
七日后,秋祭大典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气氛肃杀,百官垂首。
嬴政端坐于龙椅之上,一言不发。
赵高侍立其侧,脸色惨白如纸。
忽然,嬴政一挥手,三名禁卫抬着三面巨大的木板,立于殿侧。
木板上,赫然悬挂着三份一模一样的《禹贡九州补遗》伪图。
“都抬起头,好好看看。”嬴政的声音冷如玄冰,砸在寂静的大殿上,“三份一样的图,一份出自丞相府门客之手,一份流传于市井之间,还有一份……”他目光扫向赵高,“来自中车府令的后宅。”
满朝哗然。赵高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嬴政并未理会他,而是看向李斯:“丞相,你怎么说?”
李斯稳步出列,拱手道:“回陛下,臣已详加查验。此图所用墨料胶重质劣,非我秦制,确系齐鲁旧地所出;其行文虽仿《尚书》古风,实则文法错乱,绝非上古真迹,乃后人伪造无疑。”
“墨鸢。”嬴政又唤。
墨鸢手持两片竹简上前,声音清亮如泉击玉石:“陛下,此为经纬阁遗失的原版测绘简残片,此为伪图所用竹简。请陛下与诸位大人细看,原简竹节断茬自然,留有岁月毛刺;伪简竹节光滑异常,显是利刃切割后刻意打磨,徒具其形,毫无古意。”
话音刚落,一名来自稷下学宫的学者出列上奏:“陛下,臣祖籍西南,此图中所绘‘青面鬼兽’,臣幼时曾见。其形貌与臣家乡山林中驯养的犀牛几乎一样,只是画师刻意丑化,添上獠牙血口。然犀牛实乃食草之兽,性情虽猛,却绝不食人。”
殿内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这笑声,成了这出荒诞剧最好的注脚。
嬴政缓缓站起,冷冷扫视着面如死灰的赵高和一众噤若寒蝉的官员:“朕的疆土,岂是几张破纸、几句鬼话就能划定的!”
他声如雷霆,震彻殿宇:“传朕诏令:自即日起,凡有再传播‘西境妖祸’流言者,以动摇国本论处,夷三族!另,敕令司农衙署增设‘舆图鉴真司’,由赤壤君姜月见总领其事,专司天下图志之勘误与认证,凡未经鉴真司印证之舆图,一律视为伪作,不得流通!”
散朝后,我没有回府,而是独自登上了稷下学宫最高的观星台。
咸阳城的灯火在我脚下铺开,如同一片星海,随风起伏,映得天幕也微微发亮。
夜风渐凉,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我肩上。是墨鸢。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递来一封用油布包裹的密信。
信很薄,拆开后,只有一张粗糙的麻纸。
是轲生从敦煌郡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消息。
他说,他们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发现了一处废弃的烽燧驿站。
驿站的土墙上,有人用炭笔潦草地涂鸦,画的,竟然就是我们丢失的那幅伪图上鬼兽食人的场景。
而在那幅涂鸦的旁边,有人用更加歪歪扭扭的秦篆,刻下了几个字:
“假的。西边有城,吃葡萄。”
我把那张麻纸贴在胸口,仿佛能听见千里之外,大漠孤烟下有人执炭而书的声音。
风沙磨蚀了城墙,却没能磨灭真相。
原来改变山河的,从来不是帝王的一纸诏令,而是那些默默行走于荒原之上、不肯闭眼的人。
这一夜,我守着满城灯火,也守住了某种比疆域更辽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