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的蹄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敲出死亡的节拍,最终在我的府邸门前戛然而止。
信使摔下马背时,已是人事不省,唯有手中紧攥的竹简,被一层凝固的黑血和泥污包裹,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急报来自陇西和北地两郡。
当府中医官撬开信使僵硬的手指,将那两份竹简呈到我面前时,一股冷气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新颁的《寰宇经纬图》在那里遇到了最激烈的抵抗。
当地巫祝聚众焚图,嘶声高呼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谶语——“海外有妖国,秦将亡于西夜”。
更让我心惊的是,两郡竟有上百名致仕的老吏、宿儒联名上书,言辞激烈地痛陈“天下止于流沙,余者皆虚妄之言”,并以死相逼,拒绝上缴郡府库藏中那份早已过时的《九州疆域图》。
我捏着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愚昧,而是恐惧。
一种被时代抛弃、权力被架空的极致恐惧。
千百年来,解释山川地理、定义“天下”疆界的权力,一直牢牢掌握在儒生、博士与礼官手中。
他们靠着引经据典、追溯禹迹,来划定世界的边界,也借此划定了自身的权威。
而现在,执笔绘界的人,变成了我手下的工科学子、赤壤堂的农官,甚至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信风使。
他们用的不是《山海经》,而是六分仪和计里鼓车;他们依据的不是上古典籍,而是星辰的角度与脚步的丈量。
那些老臣怕的不是地图变大,而是自己从此再也看不懂“天下”了。
当夜,李斯的身影如同一抹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书房。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袖中藏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密录,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赵高已经串联了三十七名退仕的老臣,准备在三日后的朝会上,联名奏请陛下‘禁异域邪说,正九州纲常’。”他将密录推到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梁上的尘埃,“他们人虽退了,门生故旧却遍布朝野。若在朝堂上发难,纵使陛下强行压下,春谕的威信也会大损。赤壤君,你这次……动到根基了。”
他长叹一声,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人心畏惧未知,但更畏惧失去立身之本。你画的是山川河流,可实际上,你动的是无数人赖以为生的权力根基。”
我沉默地看着那份名单,赵高的名字像一条毒蛇盘踞在首位。
良久,我忽然抬起头,看向李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丞相,你可知当年商君立木为信,靠的当真是那根木头吗?”
李斯一怔,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
我笑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一丝冰冷的锋利:“不,靠的不是木头。是让所有秦人亲眼看见——有人敢于打破旧规矩,并且还能活下来,甚至活得更好。”
李斯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
次日,我没有入宫,甚至没有去见嬴政。
我直接去了城南的稷下学宫坊场。
那里是整个大秦技术革新的心脏,无数新奇的器物在此诞生。
我命墨鸢召集了所有参与《寰宇经纬图》测绘、绘制与铸版的人员。
从白发苍苍的老匠师,到风尘仆仆的信风使随员,再到那些负责记录数据、年仅十四五岁的巡行院幼童,共计一百二十三人,齐齐站立在稷下学宫的南广场上。
广场中央,那块巨大的、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铜版母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数千名学子和咸阳百姓的围观下,我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拆解它。”
墨鸢他们没有用锤子,而是用精巧的螺杆和卡榫工具,将那块看似浑然一体的铜版,小心翼翼地分解开来。
“咔哒,咔哒……”
清脆的机括声中,巨大的地图被分解为六十四块大小不一、却能完美拼合的组件。
我让墨鸢拿起其中一块,正是备受争议的“西域”部分。
我走上前,指着那块铜版高声对所有人说道:“这张图会出错吗?当然会!它甚至可能错漏百出!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它错得明明白白!这一条河,是信风使张三用双脚在冰川上一步步走出来的!那座山的高度,是工科学徒李四在雪地里对着北辰星测了三个晚上算出来的!这块铜版上,每一个名字,每一寸线条,背后都有数据,都有来源,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为它作证!”
我转向那些目瞪口呆的围观者:“而那些说它荒谬绝伦、是妖言惑众的人——他们敢不敢,也把自己的依据像这样拆开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天下人看个明白?!”
人群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当晚,《稷下月鉴》连夜刊印特刊,将这六十四块铜版组件的全部信息公之于众,这份特刊被命名为《地图考据实录》。
一夜之间,咸阳城内洛阳纸贵。
连街边玩耍的孩童,都能指着报纸上的某个地名争论不休:“我阿兄说了,这条河的水文是我三叔公跟着轲先生一起测的!书上写的才不对!”
三日后的朝议,气氛凝重如铁。
果不其然,一名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嘶哑地弹劾我:“妇人干政,擅改禹贡之迹,以荒诞不经之邪说蛊惑圣聪,乱我大秦纲常!臣……请陛下诛此妖女,以正视听!”
嬴政高坐于上,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挥了挥手。
殿门大开,侍从们抬着那副被拆解开的铜版地图,将其一块块铺陈在金砖大殿的中央。
嬴政走下御座,在百官惊骇的目光中,亲自俯身,捡起了标注着“条支国”的那块组件。
他将它举起,朗声对那名御史大夫道:“卿说此图荒谬。那好,这块条支国地图,其经纬由信风使轲生于去年秋分,在安息边境,连续七日于星夜观测北极出地高度所得,朕看过他的原始记录,误差不超过半度。卿若有异议,朕准你带十名弟子,点齐粮草,沿此路线重测一遍。来回三千里,朕给你半年粮秣,事成之后,若证明此图有误,朕不仅治姜月见的罪,还加封你为太傅!”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老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重测?
开什么玩笑!
他连北极星在哪边都未必分得清!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斯轻咳一声,慢悠悠地出列道:“陛下,臣倒是愿意为轲生所记之准确性做个担保——毕竟,他去年从条支国带回来的那种紫色浆果藤,今年春天已经在咸阳郊外的皇家苑囿里结出果子了,味道……甚是甜美。”
“噗嗤——”不知是谁先没忍住。
紧接着,满朝文武,尤其那些年轻的少壮派官员,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那笑声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所有守旧派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反对的声音,再也无人提起。
散朝后,空旷的太极殿内,嬴政独独留下了我。
他负手站在那片巨大的、铺满地面的铜版世界前,指着遥远西方那片被我用拉丁文标注为“罗马”的区域,低声问我:“月见,你说,若我们的人真走到了那里,他们的王……也会害怕一张会咬人的地图吗?”
我望着他眼中跳动的、名为征服的火焰,走上前,轻声回答:“陛下,只要他还想掌控人心,他就一定会怕。因为地图画的从来不只是路,它画的是未来的样子。谁能先把它画出来,谁就先拥有了那个未来。”
他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是化不开的欣赏与默契。
当夜,我召轲生秘密入府。
烛火下,我将一封盖着我赤壤君私印的密令交到他手中。
“挑选十二名最优秀的信风使,他们必须精通至少三种西域语言,熟识星象,善于伪装。带上这套可拆解的地图副本,伪装成安息的大商队,一路向西。”
轲生的呼吸微微一滞。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你们的目的不是急于抵达某个终点。你们的任务,是在沿途经过的每一座重要的城邦、每一个王国,不动声色地,留下一块‘拼图’。”
烛火摇曳,映照着轲生年轻而坚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