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由羊皮与鹿皮拼接而成的卷轴,展开时,一股浓烈而奇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混杂着干涸黄沙的粗粝、牲畜皮毛经年曝晒后的腥膻,以及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在鼻腔深处久久盘旋。
这血气不似战场上的温热喷涌,而是冷的、陈旧的,仿佛来自极西之地冻土中埋藏多年的战斧,带着远方部族在风沙中搏杀的悍勇与蛮荒。
我伸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皮面,触感如磨刀石般刮擦着指腹。
上面用一种暗红近黑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的线条与符号,那颜色像是凝固的血,又似某种矿石研磨成粉后调和了动物油脂,隐隐泛出金属光泽。
我凑近细看,那些纹路竟微微凸起,仿佛曾被无数双异域之手反复摩挲,烙下了看不见的记忆。
“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东西?”我的声音低沉。
轲生的声音因长途奔波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惊异:“回君上,并非指鬼神之物。而是……一种思路,一种……游戏。一种能让刀剑无用、雄辩失效的游戏。”
我眉峰一挑,示意他详说。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报告上,眼神渐渐失焦,仿佛又被拉回那个遥远的边陲小国。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音微颤:“说实话,一开始我们也觉得荒唐。四个巡行院的小崽子,被困在大宛城外营地百无聊赖,就拿竹竿当马,举着块破木牌,学着大人模样,对着空地大声宣读《春谕牒文》——‘奉天承运,赤壤君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秦民’……谁听得懂啊?”
他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听觉记忆似乎随之复苏:“可您猜怎么着?那些大宛贵胄家的孩子,全围过来了。咱们的孩子一本正经念文书,他们就在边上哇啦哇啦学舌,连‘赤壤君’三个字都咬不准,咿咿呀呀像鸟鸣。起初只是好奇,后来竟也折树枝作马,蹦跳着模仿朝拜礼仪。”
他闭了闭眼,仿佛仍能听见那片空地上此起彼伏的稚嫩呼喊,混合着风掠过帐篷的猎猎声与远处驼铃的轻响。
“场面滑稽是滑稽,可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庄严。就像……就像某种仪式正在悄然成型。”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后来我们才知,”轲生压低声音,呼吸略显急促,“大宛王室供奉的巫祝有句古谶:‘凡有异象出于童戏者,必有大国将兴。’更巧的是,当地通译把《春谕牒文》里的‘四海归心’‘星辰列张’译给贵族听时,竟与他们星象预言中的‘东方紫气临境’暗合……所以太子当晚便召重臣密议。”
他睁开眼,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次日,太子遣亲信侍从悄悄找到使团,问了句话:‘尔国小儿,皆习此朝堂之礼?这纸马使节,是否预示着不久之后,将有真龙之使前来?’”
我霍然起身!
原来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东西”!
对于西域那些习惯了征服与臣服、阴谋与背叛的部族来说,用孩童的游戏来预演国与国之间的交往,用最纯真无邪的形式来传递一种秩序井然的政治理念——这本身就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闻所未闻的“天外之物”!
孩子们不懂权谋,所以他们的模仿显得无比真诚;他们身份低微,所以他们的行为不会被视作威胁。
他们无意中,竟成了我大秦最优秀的文化先锋,用一场游戏,敲开了一扇用刀剑都劈不开的门!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轲生,你做得很好。这比带回十车黄金更有价值。”
我当即喝道:“苏禾!传我的令,立刻召集巡行院舆图科、工科所有主事教习,一刻钟内,到工坊议事!”
当墨鸢那张永远冷静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然胸有成竹。
“墨鸢,”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你监制一批‘外交教具包’。我要能拆卸拼装的咸阳宫与长城模型,要大小统一、刻度分明的度量衡玩具,还要,”我看向巡行院的教习,“将《礼仪童谣册》立刻翻译成我们已知的六种西域语言,图文并茂,双语对照!”
众人皆是一脸茫然。
我将那份西域报告拍在案上,目光灼灼:“从今往后,信风使团的任务,增加一项。每到一国,不急于拜见君王,先于市集、于郊野,组织当地孩童,共戏共玩!教具包,就是我们的见面礼!”
“这……”一名教习迟疑道,“君上,此举……岂非儿戏?”
“对!”我斩钉截铁,“就是要儿戏!我们要‘以玩会友,以戏传政’!让他们的孩子,在游戏中学会秦言,在游戏中认识度量衡,在游戏中知道我大秦的秩序与威仪!当他们的下一代都以能玩转长城模型为荣,都以能唱准《春谕谣》为傲时,西域的门,还用我们去敲吗?”
墨鸢沉默片刻,只吐出两个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