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鬼节,被我生生扭转为一场献给大地的庆典。
此刻,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我才真正看见它的模样——整个关中平原仿佛被点燃。
我踏着石阶登上咸阳宫最高的望楼,凭栏远眺。
视线所及,村庄的屋顶、打谷的空场,铺满了切成薄片的火薯干。
阳光泼洒而下,那一片片金黄在露珠蒸腾中闪烁跳动,像无数细碎的金箔在风中翻卷;空气里弥漫着微甜的焦香,那是薯干在热气中缓慢脱水的气息。
指尖触到冰凉的女儿墙,石面沁出夜露的湿意,而远处人声隐约传来,是农妇拍打席子的“啪啪”声,混着孩童追逐嬉笑的清脆呼喊。
苏禾呈上的情报一卷卷展开,竹简边缘还带着驿站快马奔袭后的尘土味。
上面的字迹因激动而略显潦草,墨痕在麻纸上微微晕开。
“君上,十七县,三百余村,皆已‘晒薯立誓’!”
“各村拼出的字样不同,有‘顺生’,有‘天佑大秦’,还有……”苏禾的声音顿了顿,抬起头,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竟也染上了几分暖意,“最多的,是‘谢姜娘子’四个字。”
我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金色屋脊,落在村口夯土墙上——几个歪斜的炭笔字跃入眼帘:“深耕、密植、除草……”原来更有意思的是那些蒙学的孩童。
他们似乎把这一切当成了一场盛大的游戏,赤脚踩在晒得发烫的地面上,用烧剩的炭条,在石桥桥墩上、在祠堂外壁间,一笔一划地写着“五务口诀”。
指尖划过粗糙墙面时留下的黑痕,像是土地自己长出的文字。
有行商路过,蹲下身细细端详,掏出随身携带的薄纸与松烟墨块,轻轻拓印下来,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知识,正以一种最原始、最生动的方式,从庙堂之上,流向田埂垄间。
当晚,我带着一卷拓片求见嬴政。
他刚处理完政务,正捏着眉心,烛火映照下,面容透着一股玉石般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我时,瞬间亮了起来。
“又带了什么新鲜物事来?”他唇角微勾,接过了我手中的纸卷。
那是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印着一个七岁孩童用炭条写下的“轮作图”三个字,笔画稚嫩,却力道十足,像三棵扎根在土地里的小树,每一笔都带着泥土的重量与生命的倔强。
“陛下,臣请立《农政石经》。”我语声平稳,却掷地有声。
嬴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接着说道:“此石经,不刻《诗》《书》,不录《礼》《易》。只刻三样东西:一是‘轮作图’‘沤肥法’‘火薯育苗十二步’这样的实用农术;二是各县农官上报的土壤、气候、产量实录;三是……”我顿了顿,将那张拓片推到他面前,“……由我稷下学宫幼蒙科的学生,执笔初稿。”
“以童子之言,勒石为经?”
开口的是匆匆赶来的李斯。
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大司成,此举不合先王之道,恐惹天下儒生非议啊!若百家私议皆可为经,则朝廷诏令何以尊?官方典籍之权威,岂不荡然无存?”
我没有看他,只是注视着嬴政,目光灼灼:“敢问丞相,先王之道为何?是让百姓在宗祠里饿着肚子歌颂尧舜,还是让他们在田埂上唱着俚俗的歌谣吃饱饭?”
我一字一句道:“若仓廪实、黎民安,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道’!至于非议?一个吃饱了饭的农夫,他的声音,远比一百个饿着肚子的儒生,要响亮得多!”
李斯被我噎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终究未能再言。
嬴政沉默良久,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一个时代的脉搏。
窗外忽传来一阵稚嫩诵读声,断断续续:“奶奶说这是姜娘子教的好……”嬴政闻言一怔,眸光渐亮,仿佛窥见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可能。
终于,他提起朱笔,在那份拓片背后,写下一个硕大的“可”字。
写完,他却未停笔,又以不容置喙的力道,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
“另加一条:凡入石经之文,署名必列‘某地某童某年某月书’。”
诏令下达,咸阳震动。
第一批石碑,就在咸阳南门外的开阔地上公开雕刻。
工匠们接到第一份内容时,全都愣住了——不是什么微言大义,而是一首来自柳树沟八岁女童所写的《我家种薯歌》:
“春挖沟,夏盖草,秋收薯,冬藏宝;奶奶说这是姜娘子教的好!”
少府令面露难色,请示是否润色。
我尚未答话,一道玄色身影已拂开人群而来。
“就刻这个。”嬴政立于青石之前,手指抚过那稚拙字迹,冷然道:“一字不改。朕要让千年之后的人挖出这块石头时,清清楚楚地知道,大秦的新道,是从一个娃娃的嘴里唱出来的!”
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摩。
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伸长脖子看铁凿落下,火星四溅,石屑如雪纷飞。
耳边是“叮——叮——”的敲击声,节奏坚定,如同大地的心跳。
人群中,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用粗糙的手揉着眼睛,喃喃自语:“那……那上面刻的,是我孙女写的字……俺们庄稼人的娃,写的字……也能上碑了?”浑浊泪水滚落,砸进脚下的黄土,洇开一圈深色印记。
石经初立,墨鸢又带来惊喜。
她从工部作坊走出,身上沾着机油与松香混合的气息,眼神却亮得惊人:“石经固定,传播太慢。我们可以做‘活字农报’。”
她摊开图纸:“先有匠人尝以陶字排版,虽易碎却启我思路。今我以锡合金翻铸,辅以松脂固版,纸则用秸秆树皮打浆,成本极低。每月一期,内容由幼蒙科学生遴选撰写,专讲种植、天气、评说新政。”
我大喜过望,当即命轲生组建“童子编辑部”。
第一期《活字农报》刊头语出自赵小石头之手:“大人们总说我们不懂。可我们种的地,结的薯,是真的!我们看见的丰收,也是真的!”
这份薄薄却沉甸甸的报纸,随官驿文书同行,由县学童生抄录张贴于村口。
三月后,北地守将奏报,已有归附部落仿刻图示用于耕作指导。
那幅“轮作图”本就无字,只绘春播秋收之序,配以孩童执锄插薯之形,译者稍加解释,牧民便能通晓。
月末深夜,苏禾如鬼魅现身书房,急报传来:“巡夜的信风使在南门工地截获盗贼,正欲毁碑。”
“审问了么?”我头也不抬。
“不必审。”她语气讥诮,“那人被抓时跪地痛哭,反复念叨:‘我家三代博士,耗尽心血,写的字都没能上过一面宫墙……凭什么!让泥腿子娃娃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万世传颂!’”
我停笔,墨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我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这才是真正的恐惧——我摧毁的不是他们的权力,而是那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知识壁垒。
“不必关押。”我淡淡吩咐,“把那块差点被毁的石板,现在就给我立起来,就立在启明书院门口。”
我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带寒:“并在碑旁加刻一行小字:‘此字有根,生于泥土,长于民心。’”
夜深人静,我独自伫立在新立的石碑前。
墨迹未干,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晚风穿过这片即将成为碑林的空地,呜呜作响,像是古老灵魂的叹息,又似新生时代的呼吸。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稚嫩而清晰的诵读声,断断续续,却无比坚定:
“春挖沟……夏盖草……秋收薯……冬藏宝……”
我闭上眼,任那声音渗入骨髓。
原来变革不只是铁凿落石的声音,更是千万孩童口中传唱的歌谣。
就在我几乎融入这片寂静之时,衣袂轻响。
苏禾悄然现身,递来一封密信,蜡封尚带夜露寒意。
“君上,”她低声道,“关中各地《农政石经》已立碑三十七处。那些世家大族……终于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