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发芽的,都要抽枝了。
我握着金叶,指尖的温热似要将我融化——那不是金属的余温,而是血脉深处涌动的烙印。
金叶上的纹路,并非雕刻而成,而是父皇当年在皇庄,亲手将一截活生生的红薯藤压入熔金模具中铸就的印记。
藤蔓虬结的脉络,像命运的掌纹,深深嵌进黄金的肌理。
此刻它躺在我掌心,触感微沉而温润,边缘略带磨砂般的粗粝,仿佛还沾着咸阳宫外初春泥土的气息。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地爬过墙壁,如同昔日与父皇赌棋的夜。
那一晚,风穿廊而过,铜炉轻响,棋子落盘之声清脆如雨打芭蕉。
多少次,棋局如这世间的权力,步步惊心,却又暗藏生机。
如今,这金叶代表的何止是支持?
更是一场豪赌,赌我能在这风中,立住脚跟。
我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波澜。
温情是沙海中的蜃楼,看得见,却踩不实。
“墨鸢。”我唤道,声音沉稳,穿透寂静。
“君上。”她的身影从梁柱阴影中步出,衣袂无声,唯有腰间玉佩轻撞,发出几不可闻的叮当声,像是夜风拨动银铃。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松懈,反而因那道手谕而更添凝重。
“伊犁河谷的‘信风书院’,你亲自去督建。”我将地图推到她面前,指尖点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开阔的河口位置,“我要它在三个月内,能容纳三百人食宿,并建成最高规格的灯讯接收台。”
墨鸢眉心微蹙,指尖轻轻抚过图纸边缘:“君上,如此规模,耗费巨大,且目标太过显眼。对外宣称讲农技,恐怕瞒不过有心人。而且……我们的灯讯台刚被侵入,‘季风失序’的痕迹尚未清除,追踪显示源头指向灯讯核心机制——碎叶台。”
“就是要它显眼。”我打断她,语气冷峻如铁,“我要让西域诸国看见,大秦在边陲开的不是军屯,是书院。至于灯讯台……”我顿了顿,目光如针,“你觉得,我们的灯码,真的被破解了吗?”
她一怔,随即陷入沉思。
脑中飞速回放那七次错乱的信号:节奏癫狂,宛如醉汉击鼓,可每一次起始与终结,竟都严丝合缝地遵循着最新启用的“霜降”密钥规则。
“若非内鬼,便是有人仿制了发令器。”她复述昨夜结论,但嗓音已带迟疑。
“仿制?”我冷笑,指尖敲击桌面,发出短促清响,模拟那紊乱节拍,“每一台发令器皆由你亲手校准,核心晶片取自东海鲛人泪凝结的‘泣珠’,其谐振频率独一无二。形可仿,神难摹。除非他们真抓来一头活鲛,在月光下泣出新珠。”
墨鸢脸色骤白:“您的意思是……对方并未破解,也未伪造?他们是直接‘劫持’了碎叶台,从内部发出错误指令?”
“比那更糟。”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沙地吹过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沙粒摩擦声,“这不是劫持,是共鸣。他们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在旁边造了一扇一模一样的门——门框、门轴、锁芯,分毫不差。这不是模仿,是‘再创’。”
我站起身,走向窗边。
夜风灌入,携着远处沙丘流动的细微簌响,以及庭院里枯草折断的脆响。
窗外高台静默矗立,像一把悬空的利刃,刃尖直指苍穹。
“还记得老师说过的话吗?”我望着天幕,“‘真正的高手,不在锁外撬锁,而在锁心里种下一粒种子。’现在,有人做到了。”
墨鸢呼吸微滞,良久才低声道:“属下明白了。‘信风书院’不仅要教人破译灯码,更要成为我们的‘探针’。我会召集七位执火使,彻查每一次‘季风失序’的波形残留,并布设诱频陷阱,引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现身。”
“去吧。”我挥袖,“钱粮不够,去找少府监;人手不足,便从楼兰学子中遴选。我要那些心怀天下的年轻人明白:知识不仅能种出粮食,更能锻造利剑。”
她领命退下,脚步轻如落叶,消失在廊角。
更鼓已响过三巡,烛火忽明忽暗,案前堆着尚未批复的屯田文书与驿站密报。
门轻轻推开,轲生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脚步沉重却克制,碗沿微微颤动,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目。
他将汤放在案边,依旧不语,只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影子被烛光拉长,横亘在地板上,仿佛一道沉默的誓约。
直到我抬眼看他,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君上,明日您亲自登台……太过危险。”
我端起参汤,瓷碗温热,液体滑入喉咙,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驱散了几分寒意。
“轲生,你觉得,那焉耆学子为何要动刀?”
“因为愚昧,因为恐惧。”他答得斩钉截铁。
“他说对了前半句。”我放下汤碗,走到窗边,望向那座孤高的讲台。
夜色如墨,风卷沙砾扑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那卷曾被匕首划破的《万国协作章程》竹简,已被苏禾用细麻线重新缝合。
我走近细看,指尖拂过接缝处——粗糙的线头扎着皮肤,像一道愈合的伤疤。
它不再平整光滑,却更像一面经历过战火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不是愚昧,他是太清醒了。清醒地看到了我们与他们之间的鸿沟,清醒地意识到一旦接受‘章程’,他的族人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仰望我们的背影。他怕的不是活路是套,他怕的是,这条路,他永远走不到头。”
轲生沉默,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皮革与金属摩擦,发出低沉的咯吱声。
“真正的刺客,用的不是匕首,是人心。”我缓缓说道,声音落在夜风里,“赵高以‘谋逆’为刃,想斩断嬴政对我的信任;那学子以短匕为锋,想刺灭异邦人心中刚刚萌芽的希望。他们都成功了——至少,刺中了要害。”
我转过身,目光落在他写满担忧的脸上:“所以,我必须亲自站上那个台子。用刀划开的口子,要用更锋利的东西去弥合。他们以恐惧为武器,我就要用比恐惧更强大的东西去回击。”
轲生低头,单膝触地:“属下会守在台下,任何想靠近您三丈之内的人,都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掌心传来他甲胄的冰凉与肌肉的紧绷,那是忠诚最真实的质地。
夜风再次涌入,带着沙砾的粗粝与远方荒原的孤寂。
我再次望向高台——明天,太阳升起之时,那里将是我的战场。
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沙场都更凶险。
我该讲些什么?
讲薯种的高产,讲水车的便利,讲灯讯的快捷?
不,这些都只是“术”。
那个焉耆学子,以及他身后千千万万双怀疑的眼睛,他们要的不是“术”,而是一个“道”的答案。
一个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未来与大秦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答案。
这一夜,我没有再看文书,只是静静地站着,任思绪在无垠夜色中翻涌。
楼兰城内外,无数人在等待天明。
而我知道,明天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这片土地上,究竟是长出我们期望的稻粱,还是长出更多的仇恨与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