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刻着西域都护府制的玉玺小样,被苏禾小心翼翼地供在星图阁的主案上。冷冰冰的玉石在晨光里泛着幽光,看着像个天大的诱惑,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
但我愣是没看它第二眼。
真正的权力,哪是靠一枚印章就能得来的?那是要靠无数双脚一步步走出来,靠无数双手一点点干出来的!
九月初七的早晨,风里还带着点燥热。我把巡行院下面七个省的总教习都叫来了,这些都是跟着我很多年的老伙计,从关中肥沃的田地一路走到这大漠黄沙,个个都是实干派。
人到齐后,我没带他们进会议室,直接翻身上马,一句话不说就往敦煌城外奔。
大人,今天不是要讨论总塾的规章制度吗? 一个教习策马跟上来,疑惑地问。
不开会,我头也不回,去看地方!
我们跑遍了三处绿洲。
第一处,紧挨着玉门关的军营,帐篷连着帐篷,还能隐约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
大家还没开口,我就勒住马摇头:这里不行。学校要是靠着刀剑太近,教出来的就不是工匠,而是打手了。
第二处,在腹地深处,靠近一个繁华的部族王城。
驼铃声叮当作响,商队来来往往。
总教习们脸上露出喜色,觉得这里交通方便,物资也充足。
我又给否了:这里也不行。王城脚下,权贵太多,学问一旦跟权术扯上关系,就会变味,失去本心。
最后一处,水源很充足,但被几个大商会的地盘包围着。
一个教习叹气:这地方好是好,就怕以后受商人牵制,惹出麻烦来。
眼看太阳都要西斜了,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
我却带着他们,转向了那片被当地人当成不祥之地的鸣沙山。
我们爬上东边的山坡,脚下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身后是亘古不变的死寂。
狂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大人,这里……有人犹豫地说,除了荒坡,什么都没有啊。
我翻身下马,走到一处背风的缓坡,蹲下身,用手拨开表面的浮沙。
才挖了半尺深,沙土的颜色就变深了,指尖传来一丝凉凉的湿意。
我抓起一把沙土,在手心里用力搓开,沙粒中带着的潮气瞬间蒸发,留下淡淡的水痕。
就这里。我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沙子,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环视着这片苍茫的荒野,目光坚定:它不靠近任何关隘,就不会受军队威胁;它不依附任何王城,就不会被权贵干扰。我们在这里,就靠着地底下这口活水,还有将来要立起来的讲台,堂堂正正地站着。这,就是巡行总塾的骨气!
当天晚上,总塾的章程初稿就在我笔下写成了。
烛火摇曳,我写下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入学要求:凡是来上学的人,不管来自哪个部落、是贵是贱,只考两样——识数、懂种地。
消息传回咸阳,才过两天,李斯派来的使者就到了。
他带来一卷批文,话说得特别漂亮,滴水不漏:总塾可以建,足见君侯为国的一片心。但是西域刚刚安定,教化是根本,老师的人选,应该由朝廷仔细挑选指派,这样才能显示皇上的恩典。
好一个显示皇恩。
我心里冷笑,这是怕我借机培养自己的势力,在西域另立山头呢。
我当着使者的面,恭恭敬敬地接过批文,然后马上研墨铺纸,当天晚上就写了回信。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份我亲自拟定的三十人名单。
这些人,都是当年从稷下学宫自愿跟我来西域的年轻教习。
他们出身普通家庭,背后没有复杂的家族势力;他们精通数学、物理、水利,但对那些经书典籍不屑一顾;更重要的是,他们中大多数是我早年在皇庄推广新耕作方法时,手把手教出来的第一批学生。
我在信里写道:我推荐的这些人,不是我个人的下属,而是真正有实学的人。如果朝廷能找到比他们更懂沤肥、更会计算、更能吃苦的人,我愿意亲自把他们迎接到总塾,奉为上宾。
不仅如此,我还另外提了个建议:在少府监专门设一个西塾专项库,总塾需要的所有物资钱粮,都从这个库房调拨。
而要动用库里的钱,必须有我巡行院、敦煌郡守,还有少府监三方一起盖章,缺一个都不行。
这是明摆着的阳谋。
我把自己放在棋盘上,和郡守、和朝廷形成了互相牵制。
嬴政要是真有经营西域的雄心,就没理由拒绝。
果然,他的回复来得很快,也很有意思。
没有批文,没有驳斥,只有一个内侍官,带着一口沉重的木箱子,连夜赶来了。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没有诏书,只有一卷卷码放整齐的旧竹简。
我展开一卷,熟悉的笔迹扑面而来。
那是我当年第一次献上沤肥法时,亲手画的田地改良图。
图上还有他当年用红笔批注的痕迹:想法奇特,也是实用的策略。
我抚摸着竹简上略显粗糙的纹路,心里明白了。
他答应了。
他也用这种方式提醒我:别忘了最初是为了什么。你我君臣的情谊,是从这田地间开始的,不是在朝堂上。
九月十一,墨鸢带着她的团队到达敦煌。
三大车装得满满的图纸和机械模型,让沉寂的荒坡瞬间充满了活力。
她不爱客套,直接站在我们选好的校址上,纤细的手指指向东南风口:这里,建一座三层高的风力提水机,用齿轮带动汲水索,日夜不停,一天能灌溉十亩良田。
她又转向西边的缓坡:这里地势稍高,可以铺设陶管暗渠,把高山融化的雪水直接引到地下水库,夏天储存冬天用,防备大旱。
她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每句话都精准有力。
最后,她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我,封面上是四个古朴的篆字:《匠徒速成纲要》。
这是我连夜赶出来的教材,没有废话,全是实用内容。墨鸢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按这个方法训练,五十天,就能让一个不识字的学生,学会建暖棚、装净水设备、测算节气这三项基本技能。
我翻开册子,里面的图文清晰明了,把复杂的原理拆解成简单的步骤。
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一行她用小字加的备注:技术如果散播到民间,权力就无法被垄断。
我心里一震,合上册子,当即定下了总塾的教学核心。
不教经书,不教礼法,只训练三种能力:能计算,会用尺规丈量土地,能计算工程损耗;能制造,能用双手把图纸变成实物,能改良工具;能传授,能用最朴实的语言,把自己学的教给更多人。
首批一百个学生的名额一放出去,整个西域都轰动了。
才两天,报名的就超过四百人,不仅来自臣服大秦的七个国家,连立场摇摆的龟兹,都有牧民子弟偷偷越过边境,就为了求一个听课的机会。
九月十三晚上,月光像霜一样白。
负责仲裁团事务的轲生风尘仆仆地从焉耆赶回来,带回一个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仲裁团在审理第二起草场纠纷时,一个败诉的部族贵族恼羞成怒,竟然煽动部下围攻我们在当地建的工坊讲堂,高喊着秦人用技术扰乱政治,蛊惑人心的口号。
但是,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平时只是看热闹的当地百姓,竟然手挽着手,结成一道人墙,把小小的讲堂护在身后。
他们高喊:我们要听节气课!听懂了节气,羊才能养得更肥!
更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农,颤巍巍地举着一块写着的木牌,质问那个贵族:你们不让我们吃饱,还不许别人教我们活路吗?
冲突最后由当地几位有威望的商人调解平息了,那枚代表仲裁团的、用普通木头刻的信风印,被百姓们高高举起,抬上讲台,尊奉为公信的凭证。
我听完轲生的讲述,沉默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我提起笔,在《总塾章程》上又加了一条:凡是总塾毕业的学生,授予协理师头衔。回国后,可以凭这个头衔在本国主持民生工程,如果遇到纠纷,有权参加部族的裁决会议。
这是一颗种子。
一颗绕过王权和神权,直接在民间生根发芽的制度种子。
九月十五,总塾奠基。
黄沙之上,一百名通过初试的学生肃然而立,他们肤色各异,眼中却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各国派来的使者站在远处,屏息观望。
没有盛大的祭祀,没有繁琐的仪式。
我亲手扶着一株耐旱的桑树苗,把它栽进刚挖好的土坑里。
我转身,面向所有人,高声说:今天,我们不立碑,不刻名,只在这里,种下一棵树。它要是能在这里活下来,就说明这片沙土,不是不毛之地;它要是能枝繁叶茂,就说明我们的人心,也能汇聚成森林!
话刚说完,东边的天空突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一道流光划破长空,精准地投向我们的位置。0
是从咸阳飞来的最高等级紧急飞鸢!
护卫飞身接住,取下竹筒递到我手里。
我展开里面的绢布,上面只有短短八个字,却像惊雷一样炸响。
龟兹起兵,围困楼兰商道。
全场哗然!
使者们面面相觑,学生们骚动不安,连风里似乎都带上了血腥味。
我慢慢攥紧手中的绢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我的目光,却越过所有惊慌失措的面孔,落在了远处那片刚刚破土的校址上。
战火已经烧起来了,但真正的长城,从来就不是玉门关那些冰冷的石头。3
我捏紧了腰间那枚指挥巡行院的铜哨,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背爬上来。
战争是毁灭者,也是催化剂。
它会摧毁旧的一切,同时,也会用最残酷的方式,为新事物的诞生扫清所有障碍。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没人察觉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