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南门那场父子反目的惊天大戏,几乎是跟着信使那匹快马一起,风风火火地撞进了我的书房。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带进来的疾风把灯楼里的烛火吹得疯狂乱舞,映得苏禾和墨鸢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刚刚才放下那份来自陈郡老农的“试错金”申请竹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老人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在颤抖时的触感——那是一种混杂着微弱希望和巨大恐惧的颤抖,沉甸甸的,压得我心里发酸。
“先生!”信使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还没散去的惊骇,“淳于博士……淳于博士他刚才在宫门前要撞柱自尽!被他儿子,被小淳于先生拼命拦下了!小淳于先生怀里死死抱着那些书,对着所有围观的人大喊……说那是能活万民的法子!现在……现在宫门卫已经把他们都控制住了!”
我的天!这剧情发展也太刺激了吧!比我看过的任何一部宫斗剧都跌宕起伏!
墨鸢那张平时像冰山一样没什么表情的脸,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近乎“震惊”的神色。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挂在腰间的那些精巧机括工具,指节微微发白。
苏禾更是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这……这下可彻底闹大了,直接捅到陛下面前了。淳于明他……他也太冲动,太不计后果了!”
冲动?不计后果?
我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激荡起难以言喻的波澜。
不,我觉得这不是冲动。
这分明是一个被旧规矩束缚得太久的年轻灵魂,在亲眼见识了另一种足以撼动天地的、实实在在的真理之后,再也无法忍受那个虚伪、腐朽的旧世界,从而发出的第一声,用尽全力的呐喊!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前途、家族、甚至可能是生命,为我们实学,在这帝国最核心、最顽固的地带,点燃了一座最耀眼、最无法被忽视的烽火台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情绪。刚才老农带来的那份沉甸甸的感动,和此刻淳于明带来的剧烈激荡,在我心里交汇、碰撞,最后奇异地融合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
“备车,”我的声音不大,却让原本有些嘈杂的灯楼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我现在要入宫。”
苏禾一听就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先生!现在入宫?这分明就是风口浪尖啊!博士集团那些人肯定已经在宫里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您自己送上门,好坐实您‘蛊惑人心、离间父子’的罪名!这太危险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坚定得像烧红的烙铁:“我要是躲着不去,那淳于明就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他就是个被妖术迷惑、背弃人伦的可怜虫。我要是去了,陛下和所有人看到的,就是一个敢于为了真理挑战权威的勇士,和一个顽固不化、以死相逼的老臣。这场大戏,我必须得是主角之一,而且得是正面角色!”
我的车驾在咸阳夜晚的街道上一路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远处,咸阳宫那巍峨漆黑的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像一头潜伏的、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巨兽,压得人喘不过气。
宫门前,那种紧张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激烈对峙的硝烟味。我甚至好像能看到地上,淳于越跪地痛哭时留下的、尚未干透的泪痕和水渍。
引路的内侍脸色苍白得像鬼,从头到尾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只是迈着小碎步,飞快地把我引到了章台宫的一处偏殿。
殿内倒是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冷得人想打哆嗦。
高坐在最上面的,自然就是那位统治着整个大秦帝国的皇帝,嬴政。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可那双眼睛,深邃得吓人,此刻正静静地、没有任何温度地注视着台阶下面。
大殿中央,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淳于越,头发散乱,官帽歪在一边,官袍上沾满了灰尘,老泪纵横,整个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看着真是有点可怜。
另一个就是淳于明,他也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怎么也不肯弯腰的小白杨。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本合订的《周髀算经》和《测田术》,那架势,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书,而是整个世界唯一的真理。
他的嘴角破了,渗着已经发暗的血迹,显然是刚才在宫门前和他父亲拉扯时留下的。
李斯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地侍立在御座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完美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雕像。
我一步步走进大殿,在距离淳于父子大概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臣,姜见月,拜见陛下。”
嬴政没让我起身,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先从我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淳于越身上,声音冷得能掉出冰碴子:“淳于越,宫门之前,咆哮失仪,成何体统?”
淳于越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猛地一个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听着都疼。他声泪俱下,哭喊道:“陛下!臣有罪!臣教子无方,养出此等不忠不孝、认贼作父的逆子啊!此子已被姜见月那妖女之术所惑,神志不清,是非不分!竟将我儒家祖宗之法视为敝履,将那些奇技淫巧奉为圭臬!臣今日在宫门失仪,绝非为了私怨,实在是为了国体,为了人伦纲常啊陛下!此等妖术若不铲除,则父将不父,子将不子,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诛杀妖首姜见月,以正视听!再将此逆子……逐出家门,永不叙用!”
他每喊出一句,身体的颤抖就更加剧烈一分。说到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作为一个老父亲的绝望,和一个儒臣信念崩塌后的悲愤。
嬴政的目光又转向了淳于明,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淳于明,你父亲所说的话,你承认吗?”
淳于明猛地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豁出去的决然。他甚至没有看旁边哭得快要晕过去的父亲,而是直接仰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回应:“回陛下!父亲所言,儿臣一个字都不认!儿臣所学,绝非妖术,乃是经世致用的实学!是能算出土地广袤、测出河堤高低、建出不怕风雪能救人性命的暖棚的学问!这书中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都可以被反复验证!陈郡塌了的暖棚,用我们实学的方法重建之后,现在风雨不侵!标准构件按照图纸来造,普通百姓都能轻松使用!敢问陛下,能让天下百姓在寒冬腊月有新鲜菜果可吃,能让帝国的粮仓个个都堆得满满当当的方法,它到底‘妖’在哪里了?”
他高高举起怀里的书,像是举着一面守护真理的盾牌,护在自己胸前。
“父亲从小教导儿臣读圣贤书,告诉儿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明明有如此好的方法,可以让万民免受饥饿之苦,儿臣如果因为害怕背上‘奇技淫巧’的虚名而保持沉默,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受难,那才是对陛下最大的不忠,对天下百姓最大的不孝!”
“你……你这个孽障!你……”淳于越被儿子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淳于明,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差点直接晕死过去。幸好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终于,那两道冰冷沉重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了我的身上。“姜见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瞬间,整个大殿所有的压力,仿佛化作了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向我倾轧下来。
我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仅仅关乎我个人的生死,更将决定实学未来的命运,决定苏禾、墨鸢、轲生、乐正音……所有追随我的人的未来。
我缓缓地、非常缓慢地直起身,迎向那两道能看穿人心的帝王视线,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开口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回陛下,臣,无话可说。”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淳于越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痕交错的脸,愕然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淳于明也猛地转过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眼神里仿佛在问:“山长,您怎么了?”
就连一直装雕像的李斯,都几不可察地微微抬了抬眼皮,余光扫了我一下。
嬴政那双深邃的眼睛眯了起来,透出一丝极其危险的光芒,声音更沉了:“无话可说?”
“是。”我坦然承认,语气没有任何动摇,“因为实学到底有没有用,它的效果如何,根本不需要臣在这里用嘴巴来说。它正在陈郡的田埂间生长,在河东的工坊里被锻造,在每一个领到标准构件箱的普通农夫手中被运用。它就在淳于明公子的怀里,在那本写满了数字、公式和图示的竹简上。真正的真理,从来不需要浪费口舌去辩解,它只需要被拿出来,摆在阳光下,接受任何人的验证。”
我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我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甚至刻意提高了一些音量,让话语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陛下,臣今日唯一想说的,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要为淳于明公子——请功!”
“请功”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连嬴政的眉梢都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继续朗声说道:“臣恳请陛下,嘉奖其‘为真理执灯’之勇气!他没有被家族显赫的荣光束缚住手脚,没有被那些传统僵化的桎梏蒙蔽住双眼,他看到了能让大秦变得更加强盛、让百姓生活得更好的道路,并且勇敢地站了出来,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和整个世俗的压力!这,正是我们大秦眼下最最需要的精神!是开拓进取、是实事求是的精神!”
说完,我转向旁边气得快要爆炸的淳于越,对着他微微躬了躬身,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诚恳”:“淳于博士,说句实话,您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一个敢于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而去挑战自己父亲权威的儿子。这份不盲从、敢于追求真理的风骨,在我看来,才是儒家经典中‘士’之精神的真正体现和最高境界。您真的……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对。”
“你……你……你简直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厚颜无耻!”淳于越被我这番“杀人诛心”的言论气得浑身乱颤,指着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一口气堵在胸口,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嬴政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我的皮肤、血肉、骨头乃至灵魂都一层层剥开,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内心那座衡量利弊的天平,正在因为我刚才那番话而剧烈地、左右摇摆着。
一边,是传承了上千年、被视为帝国稳定基石的礼法纲常,是博士集团所代表的庞大保守势力;另一边,则是我和淳于明共同描绘出的,那个可以用数字精确衡量、更加富庶、更加强大的未来蓝图。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淳于越教子无方,且在宫门滋事,有失大臣体统,罚俸一年,即日起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府。淳于明,顶撞老父,虽情有可原,但于礼不合,暂且收押廷尉府,等候审查。”
这个处置,表面上看起来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偏袒。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把淳于明关起来,就等于暂时折断了我伸出去的最锋利的一把剑。这分明就是对我的一次严厉警告。
接着,他看向我,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六月初九,太庙夏祭大典。届时,文武百官,皇室宗亲,都会到场。姜见月,朕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面,把你这个‘实学’的道理,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一遍。”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坠了一块冰。
太庙祭典?!
那可是整个大秦最庄严、最神圣、最不容许有任何“奇技淫巧”或“异端邪说”玷污的地方!
嬴政这是……这是要把我和整个博士集团,放在祭祀祖先的神圣火焰上进行最后的炙烤啊!
赢了,实学或许就能真正登堂入室,获得一丝合法性;可要是输了……我和所有追随我的人,都将在祖宗牌位前,被彻底定义为祸国殃民、万劫不复的国之妖孽!到时候,谁都救不了我们!
“……臣,遵旨。”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低下头的那一刻,能清晰地感觉到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冰冷的冷汗。
当我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章台宫时,夜色已经深得像墨一样浓了。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苏禾一直在宫门外焦急地踱步等待,一见到我出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抓住我的手臂,声音都在发颤:“先生,怎么样?陛下怎么说?”
我把宫里的情形,特别是太庙祭典的事情简略地跟她说了一遍。苏禾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比宣纸还要白,没有一点血色。
“太……太庙……”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这是要……要把我们放在火上烤,要做最后的了断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远处那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心里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生、缠绕、收紧。
淳于越虽然被罚闭门思过,但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在章台宫里,他在道理上已经输了,在体面上也丢尽了。
一个把礼法和名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老顽固,在接连遭受了儿子的“背叛”、宿敌的“羞辱”、还有帝王的训斥这三重毁灭性打击之后,他会做什么?
闭门思过?沉淀自己?
不,那只会让他在极度的怨恨和屈辱中,积蓄起更加疯狂、更加极端的力量。
他绝对会用一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来扞卫他心中那个不容侵犯的“道”!
太庙祭典,对于我来说,是决定命运的最终考场;可对于他淳于越来说,那里恐怕就是他为自己选好的……最终的祭坛了。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禁军服饰的小军官匆匆从我身边跑过,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压低声音对我府上的车夫快速吩咐了几句什么。
我耳朵尖,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博士府”、“白幡”、“玉圭”……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白幡?那是家里办丧事才会用的东西!
玉圭?那是朝见天子或者参加最重大祭祀时,手里持的最高规格礼器!
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同时出现在淳于越的府上?!
一个极其可怕、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脑海,让我浑身发冷。
这场风暴,根本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章台宫里的父子对峙,充其量只是一道开胃小菜。
真正血淋淋的、你死我活的决战,已经不在朝堂之上了。
而是在那即将到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六月初九的……太庙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