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咸阳城的风真是越来越邪乎了,吹得满城尘土飞扬,可就是吹不散那个关于的可怕谣言。呜呜,我的红薯明明那么可爱,怎么就成了呢?
裴昭送来的最新情报摊在桌上,竹简冰凉冰凉的,我手指划过上面的刻字,感觉粗糙得硌手,好像每个字里都藏着沙子似的。可那些墨迹还没干的字却像炭火一样烫眼睛,看得我眼眶发酸。
鬼薯入腹,三年绝嗣。我的天啊,这八个字简直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了大秦最脆弱的地方——老百姓对饥饿的恐惧和对传宗接代的执念。
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乌云低得快要压到城头了,连旗子都蔫蔫地耷拉着。唉,这天气跟我的心情一模一样!
城外皇庄的佃户们已经开始偷偷摸摸地挖地毁苗了,铁锄头翻土的声断断续续传来,听得我心都要碎了。远处田里升起一股股黑烟,那是我的宝贝红薯藤被烧掉的味道,混着泥土烧焦后的腥气,呛得我喉咙发紧。
这谣言传得可真够狠的!从齐国那些文人的高谈阔论,到街头小贩的窃窃私语,最后居然编成了连小孩都会唱的童谣,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人们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还听见巷子口有小孩在唱:紫皮鬼薯不能尝,吃了三年断香火,那稚嫩的嗓音里居然带着一种诡异的虔诚,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月见,收手吧。李斯丞相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很沉重,袍子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风,把桌上的竹简都吹动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像是刚开完一场漫长的朝会,民心就像烧开的水,不能硬来。现在强行推广,只会让这锅水彻底沸腾,烫伤的不止是你,还有朝廷的威信。
我没有回头,眼睛还是死死盯着那些被毁掉的田地。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手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印子。
丞相,要是等它自己凉下来,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万亩良田都变成荒地了。天下那么多饿着肚子的老百姓,等不起啊!
李斯长叹一声,甩甩袖子走了。殿门关上的时候,铜环一声,像口大钟掉进深井里,听得我心里发闷。
我算是看明白了,指望朝堂上这些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大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他们眼里只有风险,可我看到的,是无数个像桑娘那样的母亲,和她们在饥饿中死去的孩子。
我到现在还经常梦见那一幕:她抱着瘦得皮包骨的孩子跪在雪地里,孩子的嘴唇都发紫了,最后那句娘......甜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当天晚上,我提着一筐刚从御田里挖出来的紫皮红薯,敲开了缪嫤公主的宫门。
筐里的红薯还带着泥土的湿润,手指蹭过表皮,留下淡淡的褐色痕迹。她正无聊地抱着一盘烤粟饼发呆,炉火把贴金屏风照得闪闪发光,可她的眉眼却冷得像结了霜。
见到我,她皱起秀气的眉毛:你还敢来?外面都说你是妖女了。你说那红薯真能吃?宫里连最大胆的太医都不敢尝。
我没说话,直接走到她面前,从筐里拿出一个红薯,用随身带的青铜小刀熟练地削皮。刀刃刮过薯肉发出的声音,露出里面深紫色的果肉,湿润有弹性,还带着清甜的泥土香气。
在缪嫤半信半疑的目光中,我把薯片塞进嘴里,一声,清脆极了,汁水微微溢出,舌尖先是一凉,接着泛起一丝甘甜。
要是这真是毒药,从我发现它到现在,早就死过十回了。我平静地看着她,把削好的另一半递过去,手心还留着红薯的凉意和黏腻感。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眼中的疑虑慢慢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取代。炉火忽明忽暗,在她瞳孔里跳动。
她突然一声笑了,接过那半块红薯,却没有吃,而是紧紧攥在手心里,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好!明天上朝前,我在宫门口煮一锅,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这个长公主!
她话音刚落下,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轰隆隆地滚过来,好像天地都被她这话惊动了。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天还没亮,晨雾还没散,咸阳宫南门外就已经架起了一口超级大的铜锅。
灶火刚刚点燃,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火星四溅,把围观人的脸都映红了。
缪嫤公主脱下了华丽的宫装,只穿了一身朴素的深衣,袖子挽到手肘,亲自把洗干净的红薯切块下锅。
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清脆有力,红薯块滑进沸水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蒸腾的热气带着甜香弥漫开来,混合着桂圆和红枣的香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晨雾中,她的身影特别清晰,声音响彻整条街:这东西叫红薯,是上天赐给大秦的救命粮!现在有人造谣说它是鬼物,本宫不信!今天我就用自己来证明,亲自尝这个羹。要是真有什么断子绝孙的祸事,就让我一个人承担!
围观的老百姓越聚越多,但都只敢远远看着,交头接耳,没人敢上前一步。有人捂着鼻子说闻着像烂草,也有人小声嘀咕公主不怕,我们怕什么。
就在这时,人群里挤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是桑娘!她脚上的草鞋破破烂烂的,冻裂的脚趾都露出来了,踉踉跄跄地扑到前面,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渗出血丝。
求公主赏奴婢一碗!奴婢的孩子已经没了,这条贱命无所谓了!奴婢愿意替娘娘试毒!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颤抖。
缪嫤眼圈红了,亲自盛了满满一碗滚烫的红薯羹,热气熏得她的睫毛直颤,颤抖着递到桑娘面前。瓷碗边缘烫得几乎拿不住。
桑娘看都不看,接过来仰头就喝,滚烫的羹汤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在脖子上烫出几道红印子,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直到把碗里的东西喝得一滴不剩,还伸出舌头把碗底最后一点渣子都舔干净了。
她放下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声音嘶哑却清晰:这个味道......这个又甜又糯的味道......和我那苦命的孩子......临死前在梦里喊的一模一样......
这一声哭诉,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人群死一般寂静,然后,一个小孩怯生生地问:娘,那我们......我们也能种吗?
我蹲下身,轻轻握住桑娘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感觉她掌心的温度比刚才暖和多了。
这时候,我看见裴昭已经悄悄站在人群后面,手里紧紧握着竹笔和空白的册子。
开始登记吧。我低声说。
七天时间过得飞快,像射出去的箭一样。这七天里,城门口的告示换了六次,《薯讯简报》越写越厚。
第七天,宫里举办大宴。在文武百官和皇室贵族的注视下,缪嫤公主旁若无人地捧着一碗细腻的红薯泥,吃得特别香,还笑着对上面的嬴政说:父皇,这东西比粟米还好吃,特别适合配茶喝。羹匙轻轻碰着瓷碗,发出清脆的声。
整个大殿的人都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嬴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旁边的赵高微微点头。赵高立刻会意,用一双银筷子夹起一小块红薯,送到皇帝面前。
嬴政夹起那块红薯,慢慢送进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没什么特别的香味,但是能填饱肚子。
整个大殿安静得可怕。接着,像冰河解冻一样,大臣们开始交头接耳,表情各异。
二十个昼夜过去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落满了司农院的屋檐。
《验薯录》汇总成册,送到了皇帝面前。上百户试吃的人家,近千口人,没有一个人出现所谓的症状,反倒有六成以上的人体重明显增加,十多个长期卧病在床的人,病情居然有了明显好转。
最让人震惊的是桑娘。短短二十天,她简直像换了个人,原本枯瘦如柴的身体丰润了些,蜡黄的脸色也透出健康的红晕。因为她认识几个字,在织记坊找到了一份抄写文书的工作,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苦日子。
那天,她带着新买的香烛,在咸阳宫门前长跪不起,对着宫墙,也对着闻讯赶来的老百姓放声大哭:求娘娘多赏些红薯种吧!我要活下去,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活给我那死去的孩子看!
薯娘娘这个称呼,就在老百姓的争相传诵中,一夜之间传遍了咸阳城。
城外那个临时搭建、曾经香火鼎盛的焚薯祭天坛,早就冷清得结满了蜘蛛网。始作俑者,那个自称能通鬼神的大巫祝沮衍,据说已经在几天前连夜逃跑了,不知所踪。
一场初雪过后,天放晴了。我站在司农院最高的望楼上,俯瞰着整个咸阳城。大街小巷里,提着篮子、推着小车来打听、购买红薯种的人络绎不绝,汇成一股奔涌向前的生命之河。
这一仗,我们赢的不是口舌之争,而是人心深处那个求生的本能。
可是我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看着那些虔诚地把红薯种捧回家的老百姓,看着他们脸上交织着希望和残留的恐惧,一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那个逃跑的巫祝,他真的失败了吗?他可能输掉了这一仗,但他种下的东西,比红薯的根扎得还要深。我们用皇权、事实和一个母亲的眼泪扑灭了这场大火,可是那片被烧焦的、名叫的土地下面,无数看不见的火星,还在黑暗中悄悄地积蓄着热量,就等着下一场大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