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最后一点瑞脑香终于燃尽了,那缕青烟像条细蛇似的,有气无力地盘旋了几下,就彻底消失在凝滞的空气里。大殿里安静得可怕,简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里飘着香灰和残香混合的怪味,闻着让人莫名心慌,仿佛连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在等着看这场戏怎么收场。
王绾老爷子激动得花白胡子直颤,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玉笏,声音尖得跟撕布似的,在大殿里激起层层回音:分封皇子,用血脉亲情做纽带,拱卫京师,这可是周朝八百年江山的根基啊!血浓于水,难道陛下的亲骨肉还会起异心不成?他说得唾沫横飞,一滴汗珠地砸在石阶上,听得我心头一跳。
丞相说得对!臣附议!这才是安邦定国的良策!
群臣的附和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涌来,恨不得把所有不同意见都碾成粉末。那声音裹着热烘烘的人气扑面而来,却让我脊背发凉——这就是权力惯性的可怕之处,它要碾碎一切异见。
冯劫那冰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穿过珠帘缝隙狠狠扎在我身上。我都能感觉到那视线刺入皮肉的寒意,简直像大冬天光脚踩在霜地上。他嘴角咧开的冷笑都快把脸颊撕裂了,那副笃定的样子,分明是认定了我会在这排山倒海的声浪中吓成鹌鹑,瑟瑟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沉香燃尽的苦涩味,还有这群人躁动时蒸腾出的汗味,真难闻。
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地站起身,亲手撩开了那道把我跟帝国中枢隔开的珠帘。
哗啦——
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炸开,满殿的喧哗像被掐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地聚焦到我身上:有惊愕瞪大的眼珠子映着烛火,有轻蔑下垂的眼角藏着讥讽,还有探究眯起的眼睛闪着算计的光。衣袍摩擦的窸窣声、佩玉轻晃的叮当声、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这会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全当没看见没听见,缓步往前走,鞋子踩在冰凉的黑石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走到大殿中央,我对着御座上的嬴政深深一拜,额头都快贴到地上了。
臣,少府令史姜月,斗胆请诸位大人一起推演一局棋。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细线穿针似的,稳稳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让人没法回避的冷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冯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那笑声干涩尖利,跟锈刀刮铜鼎似的,刺耳得很。
我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王绾涨红的老脸、冯劫扭曲的嘴角,还有那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却都写满算计的面孔。
假设今天,陛下真按丞相说的,把皇子们分封到六国故地去当王。十年之后,这盘棋会下成什么样子?
没人接话。只有风从殿外渗进来,吹得帷帐一角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们回答。
我自问自答,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诸侯王在自己的封国里,自己收税、自己管百姓、自己养兵马!不出三代,等他们治下的子民只认王爷不认皇帝的时候;等他们的兵器盔甲比咸阳的卫尉军还精良的时候;等他们的粮仓比太仓还满的时候!诸位大人,谁还敢拍着胸脯保证,这天下还姓嬴?
放肆!王绾终于咆哮出来,脸色由青转紫,手指抖得跟风中的树叶似的指着我,黄口小儿,一个贱吏,竟敢在这儿妄议国体宗法!
我压根没理他的怒吼,直接把目光投向了更深的历史尘埃里。
敢问丞相大人,八百年前周天子分封七十一国的时候,可曾想到仅仅三百年后,就得看诸侯脸色过日子,最后王纲坠地,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我的质问像重锤砸地,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烛火忽明忽暗,照得每个人脸上的阴影变幻不定。
死寂再次笼罩了大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能一样吗!王绾强撑着反驳,声音已经有点发虚,现在分封的可是皇子,是咱们大秦的血脉!
血脉?我淡淡反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那请问丞相,要是今天真搞分封,谁能担保百年之后,咸阳城外不会重演三家分晋的悲剧?谁能保证我大秦江山不会上演田氏代齐的闹剧?
妖言惑众!冯劫猛地拍案而起,木案发出的一声闷响,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你这是在诅咒大秦国运!
我看都懒得看他,只对身后的程素娥使了个眼色。
她立刻上前,和两个内侍一起展开一幅巨大的帛图——足有三丈长,铺开来几乎盖住半个殿堂,墨迹还没全干,松烟的气味扑鼻而来。
——《诸侯势变推演图》。
图上山川走势清清楚楚,江河脉络分明。可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墨线,从楚、齐、燕、赵等故地中心像毒蛇似的往外蔓延,眼看着就要把中央疆域给吞噬了。
黑色细线代表朝廷调兵路线,却在函谷关、武关、井陉口这些要害地方被红线硬生生截断。
大片灰色斑块标着盐铁专营税收被地方层层盘剥后截留的区域,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可不是臣瞎猜的。我走到图前,拿起一根乌木长杆,指尖能感觉到光滑表面残留的凉意,这图是臣根据周室八百年兴衰存亡的数据,结合天下郡县图、户籍册、钱粮簿,一点一点推演出来的。
杆尖点在原来楚国和吴国的交界处:这里,是未来吴楚联军最可能集结的地方,进可以攻打武关,退可以守住长江。
又移到一处险要峡谷:这儿,是叛军切断关中和巴蜀漕运的关键隘口。一旦失守,关中粮草就全断了。
现在南郡乱民喊的是什么口号?我猛地转身,目光如炬,臣这儿有钟离昧将军审讯乱民头目的供词抄本——复我社稷,还我宗亲
我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竹简,高高举起,刻痕深刻的字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诸位大人听清楚了吗?他们等的不是什么仁政,而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旗主!要是陛下这时候真册封个皇子去楚地当王,那不是安抚,那是亲手给他们送去一面梦寐以求的王旗!
荒唐!胡说八道!冯劫暴跳如雷,脸都扭曲了,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怒,陛下!这女人巧言令色,包藏祸心!一个女流之辈,竟敢妄断宗法社稷,其心可诛!
我静静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愤怒,反倒有一丝怜悯。
然后,我慢慢转向御座,看向那个从头到尾沉默的男人。
陛下要是真觉得血脉胜过一切,不妨回想一下,当年长信侯嫪毐作乱,掀翻半个咸阳城的,难道是外姓之人吗?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脊背发凉——这话足够让我九族尽灭了。
大殿里死寂得像冰窟。
烛火猛地一缩,好像也被这禁忌的话吓到了。
竖子安敢妄议先太后!一个老臣失声惊叫,结果被嬴政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再不敢吭声。
所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哗啦啦跪了一地,连冯劫都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嬴政的脸色瞬间铁青,眼里杀气翻涌,像深渊裂开要把我吞掉似的。那目光像无形的刀,一寸寸凌迟着我的皮肉。
大殿里的空气凝固成了坚冰,连呼吸都会让它碎裂。
过了好久好久。
嬴政忽然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靴底敲在石阶上的声音沉重得像鼓点,每一步都踏在我心跳上。
他走到那幅帛图前,伸出手指,缓缓划过从楚地蔓延出来的刺眼红线——指尖碰到的地方,好像能感受到那股要撕裂帝国的力量。
照你这么说,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青铜,用什么办法才能根除这个后患?
我心头一松,知道自己这场豪赌赌赢了。
立刻叩首,字字铿锵:只有让郡县制像血脉一样贯通帝国每个角落;让统一律法像筋骨一样支撑起天下;把兵权牢牢收归中央,虎符所指,百万大军闻令而动;把税赋统统上缴国库,国库充盈才能行雷霆之举;把道路修通天下,让关中铁骑十天之内能抵达任何地方!
这样,裂土封王就再也不可能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出列了。
陛下,臣附议。
是廷尉李斯。
他躬身道:姜大人说的,和臣的想法不谋而合。从前天下分裂,祸根就在诸侯割据。如今海内一统,要是再走老路,就是自毁长城。郡县制才是万世根基!
嬴政的目光如闪电般扫过跪了一地的群臣,最后停在我身上。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冷酷,从今天起,凡是军国要事需要商议,召少府令史姜月列席旁听。
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夜露的湿气,卷得我的衣角猎猎作响。
我退回到阴影里,对着御座方向再次俯首。
谢陛下。
这一声很轻,却压下了满殿的窃窃私语和粗重喘息。
冯劫还跪在地上,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牙关咬得咯咯响。
夜风穿过空旷的走廊,吹熄了沿途几盏残灯。
我回到少府衙门的时候,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刚才那一幕还在眼前回放——珠帘轻响,万籁俱寂,我站在大殿中央,面对天下最尊贵也最危险的男人……
正想提笔记录今天廷议的要点,门帘地被人掀开了。
阿芜几乎是跌进来的,头发凌乱,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压得低低的:大人!出事了!
她带来的密报让我心头一紧:冯劫派了心腹,假借清点库房的名义溜进少府档案库,目标就是我那份《安南策》的原始底稿——他想毁掉我所有功劳的源头。
我坐在灯下,只是冷笑。
烛光映着我的侧脸,光影交错得像刚摆开的棋局。
我从暗格里取出三份早就抄好的副本。
一份,巧妙地藏进记录宫室开销的账册夹层,它会随着档案流转,沉入浩如烟海的文书里,成为最稳妥的备份;
一份,交给程素娥,通过秘密渠道送到李信将军驻扎的北疆边军,策文改名叫《边疆屯垦戍边方略参考》,将在实战中证明它的价值;
最后一份,我托李斯代为上奏,附在他递的《郡县新政议》后面,借他的力,让这份思想直达天听。
真正的思想,从来不怕被烧毁或掩埋——它像野火,就算一时熄灭了,春风一吹,又会燎原。
窗外月色如霜,寒意透骨。
我忽然想起南征将士来信里提到的一句话:岭南瘴疠之地尚且可以开化,唯独北疆胡马嘶鸣,让人日夜难安。
我铺开一张崭新的空白地图,笔尖蘸饱浓墨,没有在南方的百越之地停留,而是缓缓向北移动,越过巍峨的九原长城,最后,落在了那片被匈奴铁蹄反复践踏的河套平原上。
把狼群赶出草原,靠的是锋利的刀剑和无畏的勇气。
可要让贫瘠的草原长出粮食,要让民心归附,要让那片土地永远刻上大秦的烙印……
需要的,恐怕是另一种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