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字眼,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脑子里——“麦叶发黄蜷缩,穗不成实”。
嗡的一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岁气不正”,更不是那些老学庸说的鬼神作祟!
指尖瞬间冰凉,一个来自前世、足以让任何农耕文明闻风丧胆的名字,跟噩梦似的浮现在我心头:小麦锈病!
老天爷呀,这种由真菌引发的瘟疫,一旦爆发起来,那速度简直比野火还快,所到之处,麦田成片成片地枯萎,最后颗粒无收!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腿软。
要是处置不当,拖到明年……别说陇西、河东了,恐怕整个关中平原,乃至整个大秦帝国的粮仓,都得被它啃得干干净净!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当晚就彻底失眠了,在硬邦邦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乱跳。
不行,绝对不能等,一刻都不能等!
天刚蒙蒙亮,我就把阿芜拽到角落里,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飞快嘱咐:“阿芜,你赶紧换上便服,悄悄溜出宫去,到城郊随便找一块麦田,专挑那种叶片上长了黄斑、看着快要死的麦子,给我拔几株回来。记住啦,一定要用厚布包好,千万不能让上面的黄粉掉下来!”
阿芜眨巴着大眼睛,虽然满脸都写着“不明白”,但看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她二话不说,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就利索地办事去了。
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我的心才稍稍落下来一点。
一个时辰后,她带着几株病恹恹、枯黄的麦子回来了,小脸上沾了灰,额头上还有细汗。她把手里的布包递给我,忍不住小声嘀咕:“主人,这都快死的麦子,拔回来有什么用呀?”
我哪有时间详细解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带进内室,反手就关紧了门窗,连条缝儿都不留。
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分地跳动着。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取出一根平时用来绣花的细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针尖挑破了麦叶背面一个微微凸起的橘黄色小斑点。
霎时间,一小撮比灰尘还要细微的黄褐色粉末,“噗”地一下迸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凑近了些,眼睛几乎要贴上去。那粉末的形态,跟我记忆深处、在实验室显微镜下看过无数次的夏孢子堆,简直一模一样!
实锤了!就是它!
确认的瞬间,心头先是猛地一松,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紧接着,更深的忧虑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立刻冲到案几前,抓起笔,在竹简上奋笔疾书。我把这病的源头、它那缺德的传播方式、还有它可怕的危害,一条条、一项项,全都清清楚楚地列了出来。
考虑到古人的接受程度,我给它起了个更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名字——“黄斑蚀叶病”。
在文末,我咬咬牙,写下了三条最最关键、必须立刻执行的防治之策:“第一,立刻隔离病株,坚决拔除,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从根子上杜绝它蔓延!第二,等收割完了,必须深耕土地,把地里所有生病的残根败叶统统烧掉!第三,凡是这病发作过的地方,三年之内,不准再种麦子,改种豆子或者黍米,这样既能养养地力,又能避开病源。”
这,就是我那本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病稼八症录》最原始的草稿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就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竹简,还有那个装着病麦标本的小陶盆,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直奔麒麟殿,求见嬴政。
他正在跟李斯还有几个大臣议事,见我一个小小宫婢,居然敢不经通传就闯殿,眉头立刻不悦地皱了起来。
“砰”的一声,我直接跪倒在地,把手里的小陶盆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奴婢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不等他发问,我就豁出去了,开门见山:“陛下可知,人会生病染疫,这地里的五谷稼穑,同样会生病染疫啊!”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唰”地一下静了,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嬴政那深邃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像鹰隼一样直直刺向我:“你说什么?”
我把陶盆举得更高,几乎要碰到额头:“陇西、河东等地的麦病,根本不是什么天罚,也不是岁气不正!而是有一种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小‘虫子’,寄生在麦叶上,吸食麦子的精华!它们还能变成粉末,随风飘散,传到千里之外,导致大片大片的良田绝收!”
“一派胡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立刻站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呵斥,“田地收成,自有天时定数!岂是你一个深宫女子能妄加议论的!”
李斯也沉着脸,语气严肃:“姜氏,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不可儿戏。”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小陶盆,里面是几株我偷偷在角落里、用尽办法才培育出来的,长得绿油油、壮乎乎的健壮麦苗。
“口说无凭,陛下,诸位大人,请亲眼看看吧。”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拿起那株病麦,把它叶片上的黄色粉末,轻轻地、均匀地抖落在了健康麦苗嫩绿的叶片上。
“陛下,”我抬起头,迎上嬴政审视的目光,“请您给奴婢七天时间。只要七天!七天之后,这两盆麦苗放在这里,孰是孰非,自然一目了然。”
嬴政盯着我,又看了看那两盆并排放在殿角的麦苗,眼神里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最终,他摆了摆手,声音听不出情绪:“允你七日。”
这七天,简直度日如年。
我每天都要跑去看那几盆麦苗的情况,看着那盆被“感染”的麦苗叶片上,开始出现零星的可疑黄点,然后黄点慢慢扩大,连成一片……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而朝堂之上,关于我“妖言惑众”、“牝鸡司晨”的弹劾,也跟夏天的蚊子一样,嗡嗡嗡地,从来没停过。
终于,熬到了第七天。
当我再次捧着那两盆麦苗,一步步走进麒麟殿时,整个大殿里,瞬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盆被接入病粉的麦苗,已经彻底蔫儿了,叶片枯黄蜷缩,布满了和之前病株一模一样的、刺眼的黄斑,死气沉沉。
而旁边那盆没碰过病粉的,依旧青翠欲滴,舒展着充满生命力的绿色。
铁证如山!看谁还敢说我胡言乱语!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前那个跳得最凶、呵斥我的老臣,此刻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斯死死盯着那盆枯死的麦苗,过了好半天,才声音沙哑地开口,那质问里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严厉:“此等疫病,若真有法可防,你……你为何不早言?”
我深深叩首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恳切:“奴婢人微言轻,若无确凿证据,岂敢惊动圣听,扰乱朝纲!如今病理已明,防治尚不算晚。奴婢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在全国设置‘稼察员’,每县至少派两人,专职巡视田间地头,一旦发现类似病症,立刻上报当地农署,并就地焚毁,绝不能手软!”
嬴政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盆枯黄的麦苗上,然后又移到我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是要把我看穿。
许久,久到我膝盖都开始发麻,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奏。章程,你来拟。”
拿到授权的那一刻,我浑身一软,差点当场虚脱。后背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浸透了,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
可我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果然,这章程推行起来,遇到的阻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地方上那些啬夫、游徼,根本把我这个宫女拟定的东西放在眼里,冷嘲热讽的话不断传回来:“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农事?”“把病株都烧了?说得轻巧!来年我们拿什么当种子种?”更气人的是,赵高那个家伙还在背后暗中使绊子,我带着人辛辛苦苦、熬夜点灯抄录了几百份的《病稼录》图册,在发往各郡县的路上,就被沿途驿站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扣押了下来,根本送不到真正需要它们的基层农人手里!
硬的走不通,咱就来软的!
我眼珠一转,有了主意。立刻把程素娥和一群心灵手巧、嘴巴也伶俐的宫婢召集起来。我们把那些复杂的防治要点,编成了简单易懂、朗朗上口的七言口诀:“见黄即拔莫迟疑,火烧深埋断祸根;三年不种同一地,地力回转谷自殷。”
然后,我让阿芜带着这群姑娘们,换上普通人的衣服,混进咸阳城里最热闹的市集、酒肆,专门找那些满街乱跑、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们,把这口诀当歌谣教给他们唱。
嘿,可别小看这些小娃娃!他们的歌声,简直就是这个时代最快速、最有效的传播媒介!
不出十天,这首“治病童谣”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响彻了咸阳的大街小巷,连三岁小孩都能咿咿呀呀地哼上两句。
转机,终于来了。
一个从扶风郡来的老农,满脸都是被风霜刻出的皱纹,他听到歌谣后,一路打听,辗转找到了宫门外,颤颤巍巍地问守卫:“官爷……敢问,宫里那位……那位能救庄稼的姜娘子,是真是假?她……她真能救救我家那二十亩已经发黄的麦田吗?”
得到消息后,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决定亲自随他出城去看看!
站在扶风那片田埂上,看着眼前一大片泛着不祥黄晕的麦田,再看看周围乡民们那混合着期盼、更多是怀疑的目光,我把心一横,挽起裙子,亲自下到田里。
泥巴瞬间糊住了我的鞋袜,凉意透过布料传上来。我顾不得那么多,一边动手示范,一边大声讲解:“大家看好了!要像这样,连根拔起!对,根也要拔出来!然后集中到这边,挖个坑,烧!一定要烧透!最后用土埋严实了!”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腰也酸得厉害,但看着周围乡亲们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信服,甚至开始有人跟着我一起动手,我觉得值了。
临走的时候,我在那片刚刚处理过的田块旁边,用力插上了一块自己削好的竹牌,上面用刀刻了一个简单的记号,还有一行字:“七月十五前,我必复诊。”
一个月后,扶风传来了好消息:严格按照我的方法处置的那些田地,病区范围收缩了七成以上!最让人高兴的是,疫情被有效控制住了,没有向邻近的村镇蔓延!
这个消息,就像一剂强心针,让我瞬间充满了干劲。我趁热打铁,立刻埋头苦干,上呈了一份更为详尽的《稼察建制疏》。
在这份奏疏里,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直接建议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县、郡、中央三级巡查网络!县里派的稼察员要每月巡视,郡里负责把情况汇总,每个季度上报一次,还要在中央设立一个独立的“农情司”,专门统管全国农业病害的情报。
甚至,我还提出了一个更超前的想法——建立“抗病种子库”!就是从全国各地,找那些病害发生最轻的田地,从里面优中选优,挑出那些表现出天然抗病能力的优良麦种,进行集中培育,然后推广开来。
嬴政看完我的奏疏,什么废话都没说,当即拿起朱砂笔,在末尾“唰唰”批下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交大农令速议,限旬日内具实施方案。”
消息传出去的当天晚上,我正对着烛光琢磨地图,阿芜突然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压低声音说:“主人!丞相……丞相府的马车,停到咱们外面了!”
我心头一跳,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迎出去。
只见李斯亲自来了,他身后没有跟着质询的官员,反而带来了整整三车堆积如山的竹简!那是各地报送上来的农情资料。
他站在我面前,一改往日那种审视和怀疑的态度,微微躬了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静和……尊重?“姜大人若需佐证材料,斯已命人备好,尽可取用。”
姜……姜大人?
他居然用“大人”这个词来称呼我?!
我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那一卷沉甸甸的竹简,指尖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灯下,将这些来之不易的珍贵资料一一摊开。借着跳动的烛火,我开始聚精会神地绘制一幅前所未有的《大秦疆域农疫风险图》,用醒目的红点,仔细标记出所有潜在的高危区域。
正忙得头晕眼花时,阿芜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悄悄把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塞进我手里。
我展开一看,心猛地往下一沉。是宫里眼线传来的消息:赵高已经秘密召见了太医令,正准备罗织罪名,要炮制一出“姜氏以南疆蛊毒伪称治病,意图败坏大秦根基”的惊天大案,想把我彻底置于死地!
我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晌,然后缓缓地、用力地吹熄了蜡烛。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桌上那张刚刚绘制好的地图上。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在惨白的月光下,仿佛变成了一双双充满恶意、正在暗中窥伺的眼睛,看得人脊背发凉。
明天,我就要启程,亲自前往渭北四县,去培训大秦的第一批稼察员。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绝对是一趟危机四伏的旅程。
临行前,我默默地整理着行囊,在箱子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藏好了一小瓶东西——那是我自己偷偷用高度蒸馏酒,加上草木灰滤液,反复捣鼓才配制出来的“消毒烈酒”,味道冲得很。
然后,我摊开即将颁布的《稼察员守则》,在首页最醒目的位置,用力写下了第一条规定:“凡接触病株者,归后必以烈酒净手,以防病气上身。”
窗外的夜风呜呜地吹着,穿过窗棂,像是谁在低低哭泣。
我看着地图上那些跳动的红点,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这一次,我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可怕的天灾,更是那深宫里,最阴险、最防不胜防的人祸。
小麦锈病,只是第一个冒出来的敌人。我能解这一时之急,可下次呢?万一下次再来个更凶的病害,或者碰上大旱、大涝,这片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土地,和依赖它生存的百姓,依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行,光救火不行。
我必须为大秦的粮仓,也为我自己,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找到一条真正的、能走得长远的后路才行。
带着这个沉甸甸的念头,我开始发疯似的翻阅李斯送来的那些、积满了灰尘的地方农档。手指被竹简的边缘划出了细小的口子也顾不上,只希望能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到一点被前人遗忘的智慧,或者一丝可能的曙光。
就在那堆积如山的竹简最底层,一份来自遥远闽越之地、纸张泛黄脆化、边角几乎被虫蛀烂了的陈年奏报,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跳进了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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