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把我调走的旨意,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简直像一把看不见的锋利刀子,地一下,精准地劈断了我好不容易在尚膳监站稳的脚跟。
想起来真是讽刺,就在半个月前,我还因为捣鼓出一道雪莲炖鹿筋的新菜式,得了陛下随口一句心思玲珑的夸奖。当时旁边那些奉承的笑脸,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可转眼间,一纸轻飘飘的所谓体恤旧人的诏书,就直接把我从云端打落,摔进了泥地里。
来传旨的那个太监,扯着又尖又细的嗓子念完诏书,整个尚膳监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周围的宫女太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可他们那些目光,却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地全都扎在我身上这件崭新的六品女官官服上。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我袖口用金线绣的云纹上,反射出一点短暂又刺眼的光亮。那光,仿佛是我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最后回光返照了一下,然后就彻底熄灭了。
真的,才过了五天,这身曾经让我骄傲的官服,就彻底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我被一脚踢出了尚膳监的核心正堂,改派到东炉院——那个地方,说出来都嫌丢人,是连最低等、刚进宫的小杂役都绕着走,唯恐避之不及的烧火房!
去东炉院报到那天,风从又长又窄的宫墙夹道里地灌进来,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煤灰混合的怪味儿,扑在脸上,粗糙得跟砂纸磨脸一样,难受死了。
脚下踩的青砖,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每走一步都发出嘎达嘎达空洞洞的回响,听得人心烦。那声音,简直就像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在对着我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
程素娥奉命来监督我交接。她走到我面前,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她眼底那点藏都藏不住的得意劲儿,像碎冰块似的,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冷冰冰的光,扎得人眼睛疼。
她手里提着一把看起来死沉死沉的铁锹,长长的木柄被磨得都反光了,她手心经常握着的地方,还沾着点黑乎乎的木灰,散发出一股焦炭特有的苦味儿。
她把那铁锹直接递到我面前,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院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陛下体恤你,让你亲自来督察薪炭的供应和使用,这也算是人尽其才了。毕竟,就算是尚膳监的女官,也得懂点火候不是?可别让灶台冷了,耽误了贵人们的膳食。
我的指尖碰到那冰冷的铁柄的一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地一下就顺着我的手指关节窜上了脊梁骨,那金属的凉意,几乎要把我的血液都冻僵了。
我听见自己的指甲无意识地、轻轻敲在铁皮上,发出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沉重的钟摆一样,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我的心尖上。
周围立刻响起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窃笑。那笑声混着旁边柴火堆里老鼠窸窸窣窣爬过的动静,一块儿钻进我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唉,从掌管百样滋味、风光体面的正堂女官,一下子跌落到手执铁锹、浑身煤灰的烧火奴婢,这落差,换成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心气儿的人,估计都得当场崩溃。
可奇怪的是,就在这透心凉的触感里,我心里头反而地一下,燃起了一簇小火苗——不是愤怒的火,是冰冷的笑,是豁出去的决心。
赵高,程素娥,你们以为把我塞进这破柴火堆里,我就只能整天跟烟熏火燎打交道,最后被磨掉所有的锋芒和志气,变成一截没用了的、黑乎乎的死炭块吗?
你们也太小看我姜见月了!
在这座深不见底的咸阳宫里,真正能成事的火种,从来就不在那些灶膛里,而在这里——在人的心里头!
东炉院的阴冷和潮湿,还是超出了我之前的想象。
这地方感觉终年都见不着太阳,头顶的屋檐还滴滴答答地漏着湿气,水珠掉在墙角的积水洼里,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我,我被困在这鬼地方,度日如年。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子陈年老木头腐烂混合着煤灰的怪味道,吸一口进去,喉咙就发痒想咳嗽,鼻腔里全是灰尘那种干涩感。
每天天还没亮,到了辰时,我就得和另一个叫阿芜的小宫女一起,从几十丈外的一口老井抬水回来。
那井绳粗糙得扎手,狠狠勒进手掌心里,留下深深的红印子。肩膀压着装满水的沉重木桶,每走一步,水就晃荡一下,溅出来的冰冷井水把裙角都浸透了,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冷得人直打哆嗦。
劈柴的时候更难受,斧头砍进木头纹理里的那种闷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特别刺耳。碎木屑到处乱飞,有一片特别刁钻,地一下从我脸颊边划过,留下一点火辣辣的微小刺痛。
运煤是最苦最脏的活儿。黑乎乎的煤渣沾满双手,指甲缝里嵌满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黑泥,连指尖头都染成了难看的灰黑色,随便碰一下哪里,就是一道黑印子。
跟我搭伙的阿芜,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棵没长开、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害怕和同情。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跟我说话的时候,呵出一团团白雾,声音轻得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她有一次趁着周围没人,偷偷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姐姐,你……你在这里千万要当心点。大家都说,我们这东炉院,沾了,不吉利。在我之前,管火的三个人,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疯了,天天夜里对着灶膛又哭又笑;另一个生了一场大病,被人抬出去的时候就没气儿了;还有一个,说是冲撞了哪位贵人,直接被撵去刷马桶了,再也没回来。
我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斧头却没停,一声下去,一截有半人粗的硬木桩子应声裂成两半。
在木头纤维断裂的清脆响声中,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逆气?
哼,在这吃人的皇宫里,皇帝老儿一时高兴一时怒,那些权臣们背后的算计,哪一样不比这虚无缥缈的更可怕、更要人命?
我嘴上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心里头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他们不是想把我困死在这里吗?我偏不!他们把我扔到这破地方,我就要把这里变成我的新战场!
第三天一大早,我弯腰去搬那筐死沉的煤块时,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突然一滑,整筐黑乎乎的炭渣一下全撒在了地上。
管事的嬷嬷骂骂咧咧地跑过来,二话不说,直接一脚踹在我身上:没长眼睛的蠢东西!这地砖怎么松成这个样子了?!
我被她踹得一个趔趄,低头一看,果然有块铺地的石板翘起来了一个角,缝隙里透出一股地下特有的、湿冷的气息,还夹杂着泥土深处那种腥甜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这地底下……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从那天起,我每天表面上还是在老老实实地劈柴、挑水,像个认命的苦力。但实际上,我是在用脚步偷偷丈量东炉院的每一寸土地,用手指细细感受每一块砖石的不同质地。
我蹲下身,指尖假装无意地拂过墙根那些湿滑黏腻的苔藓;我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屏住呼吸听风穿过地下缝隙时那种的、像哭泣一样的声音。
我默默在心里记下了这里地基大概的厚度,尤其仔细观察着灶台后方那片泥土的干湿变化——奇怪,那里因为长期有灶火的余温烘着,摸上去竟然比别的地方要暖和那么一丝丝!
这地方又阴冷又潮湿,还背靠着厚厚的宫墙,搞不好……真是一处绝佳的、能藏点东西的好地方?
到了第三天夜里,正好轮到我守夜。
我借着整理柴火堆作掩护,摸出那把程素娥递给我的铁锹,在灶台后侧一个最不起眼、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里,悄悄地挖开了一个一尺见方、不算深的小坑。
铁锹头切进泥土里的感觉,是那种沉实又带着点温柔的阻力,不像劈柴时那么粗暴,反而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剖开大地隐藏起来的秘密。
我把白天偷偷攒下来的、相对干燥的稻草铺在坑底,再把之前从尚膳监扔掉的废弃菜筐里,偷偷捡回来的、还带着点根须的白菜苗和看起来还能发芽的萝卜头,像对待什么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栽了进去。
然后盖上细细的、松软的土,用手压实,又找来几块破陶片盖在上面做伪装,最后再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防冻。
忙活完,我的指尖沾满了湿润的黑泥土,带着植物根系那种特有的微腥气味。闻着这味道,我竟然有点恍惚,仿佛闻到了春天田野里泥土的芬芳。
阿芜正好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碗里冒出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她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意的清亮眼睛。
她一眼就看见我正在拍打手上的泥土,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姐姐,你……你这是在干嘛?种……种菜吗?
我赶紧冲她比了个的手势,拉着她躲到灯光更暗、更隐蔽的角落,压低声音说:小声点!这可不是普通的种菜。你等着看吧,等大雪落下来,你就知道,这是在给自己留救命的东西。
我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巡夜人摇动铜铃的清脆声响。一阵冷风地穿过破旧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桌上那盏小油灯的火苗猛烈地摇晃起来,在斑驳的墙上投下我和阿芜两个哆哆嗦嗦、摇摆不定的影子。
寒冷的冬天,以一种不容任何人反抗的霸道姿态,彻底笼罩了咸阳城。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整个皇宫都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沉甸甸的银白色。屋檐下垂挂着的冰柱子,闪着冰冷的光,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那声音,听着就像人骨头断裂似的,瘆得慌。
跟着大雪一起来的,是笼罩在整个御膳房上空、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皇家园圃里的那些菜地,早在下第一场霜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完蛋了,地里的青菜全都冻成了硬邦邦的冰疙瘩,用手一掰,发出的就是像玻璃碎裂一样的声。
一开始,还能靠着秋天储存下来的一些瓜果勉强应付一下。可是随着冬天越来越深,每天供给各宫各院的膳食,渐渐就只剩下咸得发齁的腌菜和黑乎乎的酱瓜了。
就连那些最得宠的妃嫔、贵人的餐桌上,都很难再见到一丁点新鲜的绿色。
我蹲在灶台底下,一边机械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那些来来往往的太监们焦急万分的议论。
申屠翁,就是那个掌管皇家菜圃的老园丁,带着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手下来尚膳监回话,声音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沮丧:各位公公,冬天没有新鲜蔬菜,这是老天爷定的规矩,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改变的啊!老奴们真是想尽了所有办法,可这天寒地冻的,种子撒到地里,它根本发不了芽啊!
我把一截松木一声塞进熊熊燃烧的灶膛里,火焰地一下腾起老高,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我睫毛都微微发烫。
跳动的火光照得我的脸一片暖红,我的嘴角,却在没人看得见的阴影里,勾起了一抹谁也察觉不到的弧度。
老天爷定的规矩?不是人力能改变的?
哼,我姜见月,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又过了大概半个月,一场更大、更猛烈的风雪席卷了整个咸阳城。
皇宫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听说连皇帝的膳食都因为太过单调乏味,惹得他大发雷霆,摔了饭碗。
就在这个风雪交加、格外寒冷的夜晚,我趁着值守的宫役换班、偷偷打盹的空隙,带着阿芜,像做贼一样,悄悄地溜回了灶台后面。
我用那把铁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刨开那片被我做了秘密记号的土地,轻轻拨开上面覆盖的厚厚稻草。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无比清新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蔬菜清甜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那味道,简直就像是从冻结的地底深处,硬生生涌出来的第一缕春风!
阿芜地低呼一声,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只见那个浅浅的土坑里,几株白菜苗已经抽出了嫩绿嫩绿的叶子,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在昏暗跳动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水润光泽;那几个萝卜头也冒出了细细的、白嫩的幼芽,它们的根须已经牢牢地扎在了温暖的土壤里,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
活的……菜是活的!真的是活的!阿芜激动得捧起一片小小的菜叶,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立刻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因为激动和害怕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还有她身体轻微的颤抖。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盯着她,用气声严厉地警告:想活命,就给我把嘴闭紧!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当天夜里,我只小心翼翼地取了半颗最小的白菜,在东炉院那个没人注意的小灶上,用最最清淡、最不引人注意的手法,悄悄地炖了一小碗清汤。
汤色看起来清亮见底,香气也收敛着,并不张扬。只有那些真正饿久了、对食物极度渴望的人,或许才能从中分辨出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代表着鲜活生命的独特气息。
我把这碗汤交给阿芜,让她以给偏厨的张公公试试新炭火候怎么样为借口送过去。
后来我才辗转听说,那碗汤被张公公尝过一口之后,大惊失色,连夜命人把剩下的汤送到了太医院,严令查验里面是不是下了毒。
太医院的署令看到汤里那鲜活的菜叶,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就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协理宫廷膳食的少府属官。
这消息几经周转,最后竟然传到了李斯的案头——听说他当时正因为北方闹饥荒、冬季储粮对策而焦头烂额,忽然听到宫里居然发生了不靠天时就能得到新鲜蔬菜这种奇事,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决定要亲自过来查证清楚。
就在我偷偷把那个小地窖重新封好的那天晚上,一名面生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东炉院,假借检查炭火质量的名义,围着灶台后面那片泥土来回转悠,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阿芜吓得脸都白了,没有一点血色。我却反而笑着迎上去,递过去一壶刚烧好的热茶:公公辛苦啦,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人走后,我在墙角发现了一片被撕碎、还没来得及清理掉的竹笺碎片,上面只有一个墨迹还没完全干透的字——。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穿着一身华丽锦衣的程素娥,就亲自带着几个尚膳监的管事,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东炉院破烂的门口。
她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走到偏厨,命人把昨晚那碗剩下的、已经冷掉的菜汤端了上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已经有些发蔫的菜叶放进口中,只是轻轻咀嚼了一下,整个动作就猛地僵住了。
那片菜叶入口是那样清甜,带着冬日里绝对不可能有的那种脆嫩口感,清甜的汁水在舌尖上一下子迸开,那感觉……简直像是硬生生从寒冬里,咬下了一小块春天!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闪电,死死地钉在端着汤碗、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张公公脸上,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这菜……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消息像自己长了翅膀一样,半天之内就飞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当天下午,一份详细说明此事的奏片就由李斯亲手写好,直接送到了章台宫,呈到了嬴政的面前。
据说嬴政看完之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在奏片上批了八个字:典膳之职,即日授之。
当我从传旨太监手里,接过那枚沉甸甸、代表着典膳官职位的铜印时,指尖触碰到上面冰凉的金属纹路,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自己是真正握住了命运转折的钥匙。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程素娥正孤零零地、像根木头柱子一样,立在远处长长的廊庑下面。
寒风吹起她华美的裙角,她久久地、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到极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在那一刻,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费尽这么多心机,甚至可以说是赌上性命,根本不是为了从她程素娥手里抢走尚膳监那点权力和位置。
我是要借着这件事,改一改这座皇宫里,甚至……是这座天下那套僵化腐朽的老规矩!
就在我搬离那个又脏又破的东炉院的那天晚上,阿芜红着眼圈,偷偷塞给我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她小声告诉我:姐姐,这……这是申屠翁,就是那个管菜圃的老头,他偷偷托我带给你的。
我展开那张纸条,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幅手工绘制的、非常详细的《皇苑地形略图》!
图上不仅清清楚楚地标注了皇宫里各处宫苑的布局,还用醒目的朱砂红笔,重点圈出了七处早就废弃没人用的暖窖位置,以及三条几乎不为人知的地下水流脉络!
我盯着图纸上那几个像血一样鲜红的标记,看了很久很久,忽然,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申屠翁,这位曾经一口咬定非人力可违的老园丁,他的心里,终于也看到了一种新的、打破常规的可能。
第二天,我以新任典膳官的正式身份,郑重地向朝廷上奏了《建窖七策》,明确提出建议,在皇家园圃的各处,充分利用那些闲置的旧暖窖和已经探明的地下水源,建造由经验丰富的军中工匠亲自督造、并由太医院定期派人查验内部湿度的恒温蔬菜储藏窖,用来应对冬季蔬菜短缺的难题。
奏片呈上去才三天,嬴政的朱红批语就下来了。
只有一个字: 但在那个字后面,他又亲自提笔,多加了一句:令尚膳司将此策详细记录在案,作为定例,为后世所效法。
我猜,此时此刻的赵高,恐怕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他那间宽敞的官署里,得意洋洋地以为,他只是成功地把一个碍眼的女人扔进了灶坑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当初为了羞辱我而递过来的那把铁锹,不仅没能把我埋葬在煤灰和绝望里,反而让我用它,硬生生地刨开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地带的秘密小路!更让我借着这件事,彻底看清了一个事实——这僵化固结的天下,也是时候该放在火上,好好地煨一煨,让它变一变了!
当天深夜,我独自一人,又回到了那个已经不属于我的东炉院旧居。
灶膛里的火早就熄灭了,只剩下一点点尚有余温的灰烬。
我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一块砖石上积落的黑色烟渍,指尖触碰到一丝从砖缝里透出来的、尚未完全散尽的地热,那温度温温的,不强,却非常执着。
感觉……就像一颗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固执地不肯停止跳动的心脏。
曾经,他们以为,随便一把铁锹,就能把我这样一个女人彻底埋葬。
可正是这把看似普通的铁锹,不仅掘开了寒冬冻土下的第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色,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悄撬动了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沉重宫殿,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根基。
一个烧火的小丫头,难道就注定一辈子只能与烟火煤灰为伍吗?
不。我偏不信这个命!只要自己心里那团火不灭,就算是被扔进再冰冷的窟窿里,我也能想办法,给自己、甚至给更多人,煨出一整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过了大概十来天,我奏请设立的农政署马上就要正式挂牌成立了。这个新衙门,专门负责管理天下的粮仓储备、冬季种植技术推广、以及应对灾荒的储备策略。
嬴政批准了,还再次强调要为后世法,意思就是要当成永久国策来执行。
在农政署第一次重要会议的前夜,咸阳宫里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在伏案疾书,准备着第二天的汇报。
我却一把推开了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对身旁已经换上干净整洁宫裙的阿芜轻声吩咐道:
去,帮我找三样东西拿来——就是东炉院那把铁锹,申屠翁给的那张《皇苑地形略图》,还有……尚膳监旧档案里,最薄、记录最简略的那本册子。
明天,在那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我要让所有高高在上的大人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什么才叫做真正的——
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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