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最廉价的武器——眼泪,来锈蚀大秦最锋利的刀——律法。
这一招,比任何阴谋诡计都来得狠毒,因为它直指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试图将我与万民割裂。
“大司成!”轲生几乎是撞进来的,年轻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栎阳县传来消息,有隶农状告其子‘忤逆不孝’,私自报名入读启明书院,请求县尉依律严惩!可他儿子反手就告他爹‘藏匿户册田亩,意图偷逃赋税’!一桩家事,闹得整个县衙都成了戏台!”
我将那份沾着泥土气息的密报缓缓合上,指尖依旧冰凉。
我摇了摇头。
这不是无赖,这是阳谋。
他们不敢公然反抗圣旨,便用这种荒诞的闹剧,将秦法的尊严踩在脚下,让天下人看笑话,看我姜月见和始皇帝的笑话。
夜色如墨,窗外风声低回,檐下铜铃轻响,像是谁在暗中冷笑。
“这是在逼我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李斯不知何时已立于门边,未着朝服,仅披一身素色常袍,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凝重。
他肩头还落着细雨打湿的痕迹,显然是连夜赶来的。
他缓步走入,目光扫过案上那份尚未收起的密报,轻叹道:“赤壤君,法若失仁,必成暴政。陛下这道连坐令,是柄快刀,可若是逼得父子相残,邻里相告,民心便散了。百姓今日因新政受益,明日也可能因连坐生怨。这火候,过犹不及啊。”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我的盟友,也是帝国的丞相,他必须为律法的根基和稳定考虑。
他知道,我推行的启明书院新政,本意是教化万民、破除愚昧,可一旦被连坐令裹挟,便成了宗族压迫子弟的枷锁。
那些乡间族老,借“保举连坐”之名,胁迫农户退学,只为保住自家那点隐匿的田产与人口。
而今,更有人将这场博弈演成了丑剧——父告子不孝,子揭父逃税,伦理崩塌,礼法尽丧。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沉沉夜幕下的咸阳城。
灯火寥落,宫阙森然,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等待一声号令。
渭水在远处静静流淌,映着天边残月,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许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丞相之忧,月见明白。但陛下这道连坐令,恰好是我最需要的东风。”
李斯和轲生皆是一怔。
我回过身,眼中再无半分迟疑,只有如铁的决断:“他们不是要哭诉连坐太狠吗?那我就让这连坐令里,长出蜜糖来!”
我转向轲生,语速极快:“传我的令,以稷下学宫和少府的名义,布告关中各县:即日起,凡一户有子弟入学者,其左右四邻,作为‘具保’,同享‘惠民匣’内农具、种子申领资格之三成优待!”
轲生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急促了。
我没有停,继续加码:“凡一里之内,学童入学率达五成者,全里百姓,来年田税,减免半成!入学率达八成者,减免一成!”
李斯那双总是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也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这是将“连坐”的惩罚逻辑,彻底反转为了“连赏”的激励机制!
过去,宗族逼迫一户人家退学,是为了避免全族受罚——一人犯错,十家连坐,人人自危。
今后,整村的乡邻,会主动将那家的孩子送进学宫,因为那孩子的书包里,装着所有人的利益!
读书不再是负担,而是全村的希望;识字不再是危险,而是通往实惠的钥匙。
我踱步至沙盘前,指尖划过关中地图:“你再拟一道文告,附上《劝学里约》范本,发往各县亭。内容要简单易懂,用俚语写,让老农也能听明白——‘一家读书,九家沾光;十里开蒙,全县减税’。让乡三老、里正挨家宣读,张贴于市集、祠堂、井台。”
轲生连连点头,笔走龙蛇地记录。
李斯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若有人仍顽抗不化,蓄意阻挠呢?”
我冷笑一声:“那就让他们尝尝连坐的真实滋味。”
我看着轲生,一字一顿地命令道:“你亲自带巡行院的精锐去一趟,把那对‘争讼’的父子,还有他们身后那个哭得最大声、带头去祠堂下跪的族老,一并‘请’到咸阳狱来。告诉他们,我说的,御史台很快就会彻查栎阳全县的田亩黄册。”
“这……”李斯微微皱眉,“牵连过广,恐激起民变。”
“不会。”我语气笃定,“百姓不怕官查,只怕族压。只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是来夺他们的命,而是来打破那些豪强私藏的枷锁,他们自会倒戈。何况——”我顿了顿,目光如刃,“我们只查黄册,不问出身。清丈田亩,按实征税,多者补缴,隐者追罚,但凡配合者,可减半处置。这才是真正的‘法不阿贵’。”
李斯凝视我良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这是以雷霆手段,行怀柔之政。一边给糖,一边执刀。既解了连坐之困,又撬动了地方积弊。”
“不仅如此。”我走到灯下,展开一幅新绘的关中教育分布图,“我们要让每一所启明书院,都成为地方变革的支点。书院不止教孩童识字算数,更要设‘乡议堂’,每月由学子诵读律令、讲解农策,邀请邻里旁听。让知识不再高悬于庙堂,而落地为改变生活的工具。”
“妙啊!”李斯抚掌,“百姓一旦尝到好处,便会自发护学。届时,别说族老施压,便是有人想烧书院,整村人都会提棍护院!”
我点头:“人心可用,唯在引导。我们不必强推,只需顺势而为。新政如渠,民利如水,渠成则水自流。”
窗外,雨势渐歇,东方微白。
轲生已拟好文书,正加盖印信。我望着初露的晨光,心中清明如洗。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栎阳只是第一枚棋子,我要借这一案,震动关中,震慑六国遗族,昭告天下:
“读书,不再是贵族的特权,而是庶民翻身的通途;而阻碍此路者,无论披着孝服还是打着仁义旗号,皆为国贼!”
“如此一来,”我接过李斯未说完的话,声音轻得仿佛耳语,却带着金石之音,“这盘棋,既然已经开局,总要有人先落子,也总要有人,先成为弃子。”
李斯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低叹,却也带着一丝被点燃的兴奋。
他整了整衣袖,郑重拱手:“老臣,愿为君前驱。”
我轻轻拨了拨灯芯,火苗“噼啪”一声,窜高了半分,映得我眼底一片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