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行至渭南,官道两侧的景象已与去年迥然不同。
曾经只在赤壤堂试验田里金贵的火薯,如今已随着新修的直道,像泼洒开的绿色颜料,一路铺展到了北地边境。
昔日风沙弥漫的荒坂,被一道道整齐的垄线驯服,新翻的泥土在春日暖阳下散发出湿润而清新的气息。
这是生命的气息,是帝国扩张的脉动。
我的心情本该如这田野般开阔,直到归途行经郑国渠。
那条曾灌溉了万顷良田、养育了关中数十万秦人的古老水渠,如今却成了另一番景象。
渠头旁,竟黑压压跪着一众老农,香烛的青烟缭绕升腾,混杂着他们惶恐的祝祷声,被风送入我的耳中。
“天罚将至,莫用妖盘……”
“求河伯息怒,收了神通吧!”
我心头一凛,勒住马缰。
随行的苏禾脸色难看,压低声音在我耳边禀报:“大司成,近来三辅之地流言四起。都说……都说赤壤堂的雾盘是邪物,夜夜吸食地脉灵气,才让井水发苦,甚至……甚至让村里的妇人怀不上孩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些巫祝趁机装神弄鬼,在村社夜祭时披头散发地哭嚎,说‘赤壤堂夺天工,逆天而行,必引沙暴灭城’。”
我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走到渠边。
百姓见我的服饰,纷纷避让,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恐惧。
我没理会他们,只是蹲下身,从一片刚刚收过冬麦、准备种火薯的田里捻起一撮土。
土在我的指尖被缓缓捻开,干燥,缺乏黏性。
我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盐分析出。
心中顿时雪亮。
这不是什么天谴,这是最基础的农业问题——连作三年,土地肥力耗尽,又未曾轮作休耕,土壤开始板结、盐碱化了。
井水发苦,是地下水位变化所致;妇人难孕,更是无稽之谈。
可这些简单的道理,对于世代靠天吃饭的百姓而言,却远不如“妖盘害人”的传说来得直观、可怕。
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土地出了问题,便本能地将这苦果归咎于最新出现的变化——“新法逆天”。
当夜回到赤壤堂,堂内灯火通明,空气却冷如冰窖。
李斯的密信已经摆在案上,蜡封被烫得微微变形,透着一股焦灼。
信中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内容却触目惊心:“宗正卿已暗中联络关中三十六家宗族长老,欲效仿古时贤臣,联名上《止淫技疏》。请陛下废工经院,焚毁所有雾盘,恢复井田旧制。”信的末尾,李斯用小字加了一句:“见月务必当心。此番不同以往,敌不攻术,而攻心。”
攻心。
我将信纸在烛火上引燃,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一缕青烟。
李斯说得没错。
他们终于找到了最致命的武器。
他们要让天下百姓相信,我带来的不只是高产的作物和先进的技术,更是毁伤天和、败坏人伦的灾祸。
若放任这股暗流蔓延,就算我能种出金山银山,也挡不住因恐惧而起的民心动荡。
到那时,嬴政便是再信我,也必须为了稳固帝国而斩断我这根“祸根”。
“苏禾。”我声音平静。
“在。”
“取《少府月报》与《巡行院民情汇抄》来,最近三月的。”
两摞厚厚的竹简很快被铺开在长案上。
我点亮数盏油灯,逐条对照。
冰冷的数字在我眼中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
“陇西郡,设雾盘八百七十二座,今春无一地报旱,粮价较去年同期降三成。”
“北地郡,引火薯为军粮,疫病率减半,逃户返籍者逾两万。”
“上郡,凡设工经学堂之村社,新生儿足岁存活率,较周边村社高出一成……”
这些,才是我的底气,是我破局的利刃。
我既没有连夜写奏疏辩解,也没有派人去抓捕那些巫祝。
第二天,我只做了一件事——在咸阳东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立起了一块高达三丈的“实录榜”。
青石长碑,被工匠连夜打磨得光滑如镜。
我命人将各郡县的收成、水况、疾疫、物价,用最显眼的朱砂,以四柱图的形式刻于其上,每日更新。
榜前,我又命巡行院那些能言善辩的学生扮作南来北往的商旅,在酒肆茶坊里摆下“算筹赌局”。
“欸,老哥,听口音是冯翊郡的?敢不敢跟我赌一把,你老家今年麦子亩产能不能过三石?输了罚酒一碗,赢了,这包金灿灿的火薯干就归你!”
百姓骨子里是务实的。
起初他们只是围观,带着猜疑。
可当邻县那个他们认识的张老三家的田,亩产竟赫然写着“六石”,一个他们祖祖辈辈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时,人群开始骚动了。
争论、惊叹、难以置信。
十日之内,实录榜前人头攒动,成了咸阳城最新的奇景。
街头巷尾的议论风向,也在悄然转变。
“什么妖盘害人?我家婆娘刚怀上了,郎中说就是因为开春以来顿顿能吃上热乎乎的薯粥,身子养好了!”
“就是!井水发苦是老毛病了,去年冬天没下雪,关那铁盘子屁事!”
五月初八,天色阴沉。
宗正卿果然率领着那三十六位须发皆白的宗族长老,身着素服,捧着那卷《止淫技疏》,长跪于咸阳宫殿门之外。
他们言辞悲切,声泪俱下,历数“匠术乱政,民不聊生”的种种“罪状”,引得百官侧目。
嬴政端坐于高台之上,面沉如水,一语未发。
他只是挥了挥手,内侍便展开一幅巨大的舆图,正是我与他在骊山观星台看过的那幅,上面用朱笔重重圈出的三道“绿色长城”,在昏暗的殿中依旧灼目。
“李斯。”他淡淡开口。
“臣在。”李斯出列,展开一卷竹简,朗声宣读:“据实录榜汇总:今春,西域七处屯田点产粮十七万石,足供三万戍卒一年之用;陇西、北地二郡无一处上报灾情,粮价每斗十二钱,为孝公以来最低……”
数字如重锤,一声声敲在那些宗族长老的心上。
宣读完毕,嬴政又命人召上一名风尘仆仆的老卒。
那老卒右臂已断,脸上带着刀疤,正是从敦煌郡返籍的戍卒。
他没有说大话,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了他们如何在戈壁上靠雾盘收集的晨露活命,如何靠火薯养活了随军的妻儿。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方才还哭天抢地的宗正卿,此刻面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嬴政缓缓起身,玄色的帝袍如墨,他俯视着阶下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你们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可曾去问过一个需要走三十里山路才能挑回一担水的农夫,他想要的,是你们案头的香火,还是碗里的一掬清水?”
子夜,赤壤堂。
我正在整理轲生从西域传回的第一份《教旅旬报》,忽闻檐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嬴政缓步而入,未着冠冕,手中握着一卷竹简。
我认得出来,正是今日被他当众驳回的那份《止淫技疏》原件。
他走到我书案旁的炭盆前,没有说话,径直将那卷凝聚了关中旧势力全部心血的竹简,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火苗“腾”地一下蹿高,映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竹简在烈焰中扭曲、挣扎,最终化为灰烬。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朕曾下令,用砖石筑起万里长城。可真正该拆的,是横在百姓心里的那堵墙。”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认同,“明日,朕会下诏:凡能举证‘妖盘害人’等谣言源头者,赏金十两;造谣传谣者,与其邻里,共罚劳役百日。”
我心头微震。
这是他第一次,将我用在舆论战上的方法,化为了冷酷无情的秦律——连坐。
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去,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还有……你让石伢在北地郡送去的那一锅粥,救了三千匈奴降户的命。比十万大军,更稳固边疆。”
风穿过长廊,吹得烛影摇曳。
然而,我心中的那根弦并未就此松懈。
关中三十六族,盘踞百年,根深蒂固,一次朝堂上的失败,绝不会让他们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苏禾快步从门外走入,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张字条,气息微喘:“大司成,刚收到的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