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震撼了整个章台宫的“亲试”风波,最终以嬴政的一道旨意平息。
旨意不长,却字字千钧——凡入巡行院者,无论出身,皆授“吏”身,享俸禄,凭实绩晋升。
一夜之间,读书人与工匠之间的天堑,被强行抹平了一道浅痕。
春雷初响时,我正在赤壤堂中,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校阅着第一批通过实务考核的考生名录。
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轲生,石破,陈平……他们或出身草莽,或为匠人之后,如今却拥有了与世家子弟同场竞技的资格。
这不仅是一份名单,这是一颗颗即将被投进大秦这潭深水里的石子,注定要激起滔天巨浪。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鹰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守在堂外的侍卫快步入内,神色凝重:“大司成,是信风使团的‘玄羽’,自西南而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搁下笔。
玄羽,是信风使团中速度最快、耐力最强的信鹰,非十万火急的军情或重大突破,绝不动用。
据传此鹰经七站接力,每二百里换翼一次,昼夜不息,四日可达咸阳。
我快步走到庭院中,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雄鹰正收敛双翼,稳稳落在一名信使的手臂上,神骏异常。
它的羽毛在晨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尾羽微微颤动,仿佛还带着山雾的湿气。
它的腿上,绑着一个极细的竹管,封口处用火漆密封着我的私人印记——一株小小的、发芽的土豆。
我亲自取下竹管,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竹壁,还残留着长途飞行后的微颤。
打开火漆时,一股混杂着泥土、腐叶与远山青苔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整片云贵高原的气息都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布,展开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墨迹歪斜,深浅不一,有的地方甚至晕染开来,显然是在风雨飘摇中写就。
“老师,我在夜郎种出了第一垄梯田。”
寥寥数字,却仿佛有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像战鼓擂动。
继续往下看:“夜郎雨季未至,然火薯已育苗三亩,梯田初成,雾盘集水每日可得两桶……学生轲生叩首再拜,不负师教。”
绢书末尾,沾着一片干涸的水渍,边缘微微晕开,像一朵无声绽放的花。
我轻轻摩挲那痕迹,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那是泪水与雨水共同蒸发后留下的盐粒。
我几乎能看见那个出身卑微却信念如铁的年轻人,在瘴气弥漫的山谷间,脚踩泥泞,手扶锄柄,望着层层叠叠升起的绿意,眼中热泪滚落;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混着山风穿过竹棚的呜咽;能感受到他掌心磨破的血泡,在潮湿空气中隐隐作痛。
成了!我最关键的一步棋,成了!
“来人!”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将此绢书誊抄五份,用最快的速度,分别送往少府监、太医署、工师署、巡行院,以及陛下案头!”
我顿了顿,补充道:“另附我一言:请诸位大人即刻核查南方郡县历年气候水文档案,比对夜郎、哀牢等地往年同期降雨量,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结果!”
我的命令如同一道看不见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整个赤壤堂。
书记官飞速誊抄,毛笔在竹简上沙沙作响;信使们披上油衣,马蹄声已在门外响起;空气里浮动着墨香、汗水与紧张交织的气息。
不出两个时辰,一身青灰色工装、寡言少语的墨鸢亲自带着图纸和卷宗赶来,她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惊异。
“大司成,”她语速比平时快了三分,指尖轻敲一份竹简,“去年秋收后您命各署汇编《旱涝灾异录》,我正是据此查证——夜郎此时正值春旱,草木枯黄,当地人称‘天不落泪’。可轲生信中所言,今春竟连续细雨七日?这不合常理。莫非……真是那雾盘夺天地造化,感气致雨?”
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求知欲与困惑,摇了摇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墨鸢教习,不是感气,是人为地改变了微观环境。”我将绢书小心翼翼地收好,仿佛捧着初生婴儿的襁褓,“云贵高原之上,本就终年多雾。我们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我们只是用那些雾盘,教会了当地的百姓,如何‘接住’天恩。”
接住天恩。
这四个字,既符合这个时代的认知,又精准地道出了科学的本质。
墨鸢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她猛地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是凝结!是聚水成滴!大司成,此法……此法可用于长城沿线!”
我含笑点头:“然也。不过,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夜,赤壤堂灯火未熄,信风报馆更是彻夜喧腾。
主编挥毫拟题,刻工凿版如刀走龙蛇。
“蛮地亦可丰年!”八字跃然木上,墨香未干,第一批印张已由驿卒冒雨装袋。
这批特刊采用新试成的双色套印木版,虽线条略显粗拙,却清晰可辨,全靠二十名匠人通宵赶工而成。
这一次,他们不去官衙,也不入宫禁,而是奔向城南老兵营、东市茶楼、北门外的屯田监……
一张薄纸,正悄然点燃万里江山的火种。
三日之内,整个三辅之地,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南边那帮蛮子的地方,竟然种出粮食了!一个叫轲生的书生弄出来的!”
“何止是粮食,听说那叫‘火薯’的玩意儿,一亩地产的能顶咱们好几亩粟米!”
咸阳城外的一处老兵营中,一个断了臂的百将举着报纸,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俺的娘欸……当年老子跟着王将军打南越,十个兄弟里,有三个不是战死的,是活活饿死、病死在那些瘴气林子里的!如今……如今一个后生,竟能让那鸟不拉屎的瘴疠之乡,长出够人吃的口粮……”
他的声音哽咽,屋檐滴落的雨水打在他肩头,溅起细小的水花。
舆论,正在以我期望的方式发酵。
我所做的一切,不再是庙堂之上的空谈,而是变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实实在在的希望,变成了边关将士眼中活下去的可能。
第三日清晨,章台宫忽遣黄门侍郎来请,言陛下已阅《信风快报》,并接敦煌急报,即刻召见赤壤君。
我走进章台宫时,他正站在那副巨大的沙盘地图前,背对着我。
案上,放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图文并茂的《信风快报》特刊;另一份,则是来自西域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看看吧。”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冷冽。
我上前,拿起那份军报。
上面写着,敦煌守将奏报,西域回纥部落趁着春荒,纠集了三千骑兵,越过边境,劫掠了汉人屯田的村落,不仅抢走了所有存粮,还一把火烧毁了两座刚刚建成的粮仓。
烧毁粮仓。
这四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能闻到焦木的气息,听见妇孺哭喊的回音。
片刻沉默后,我没有就军报发表任何看法,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新地图,平铺在嬴政面前。
那是我亲手绘制的,最新版的《西域屯垦规划图》。
我的指尖越过敦煌,越过玉门关,直接指向了遥远的伊犁河谷与碎叶川一带。
“陛下,与其在长城边上被动防守,年复一年地被动挨打,不如我们主动出击,把田种到他们的家门口去。”
我的声音很轻,却让嬴政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
他终于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我脸上。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火薯耐寒、易于储藏,产量又远超粟麦,正适合塞外苦寒之地种植。臣请陛下,立即启动‘西迁百户计划’。从关中选取一百户善于农耕、家有余丁的家庭,每户配给足够的火薯种粮,配属两名工匠,再由一名巡行院的信风使护航带队——让他们去,就在敌人的窥伺之下,在那片水草丰美的无人之地,为大秦种出一道新的、活的、会自己生长的长城!”
殿内寂静如渊。
嬴政踱步三圈,忽然停下:“你可知此举需动用多少粮秣?多少人力?”
“臣知。但比起年年运粮戍边、死伤无数,此乃一劳永逸之策。”
他又望向沙盘,喃喃道:“当年蒙恬北击匈奴,筑城千里,死者相属……朕不想再听关中寡妇哭声。”
良久,他抬眼,目光灼灼:“准。”
退出章台宫的路上,我抬头望了望天。
北斗星斜挂天际,正是北方播种的时节。
夜风吹拂脸颊,带着一丝清寒与湿润,仿佛预示着春耕的讯息。
回到赤壤堂,温暖的灯火驱散了夜的寒意。
我走到案前,提笔在那份即将昭告天下的《科举正试诏告》草稿上,写下了最后一句。
“凡应试者,不论报考何科,皆须在策论之外,另附一文,详述一项于尔乡梓之地有利之民生改良构想。无论大小,不问繁简,唯求可行。”
搁笔的瞬间,我忽然觉得袖角传来一丝微凉的湿意。
侧头一看,不知何时,窗外竟又飘起了蒙蒙细雨。
我走过去,推开窗,带着潮润水汽的春风立刻扑面而来,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发丝轻舞。
远处屋檐滴滴答答,院中积水已没过靴底,我心头莫名一紧——那条新渠尚在施工,若连日大雨,恐难承压。
我仿佛能听见,遥远的南方,那个叫轲生的青年,正带着夜郎的百姓,在细雨中挥锄开垄,播撒着新的希望。
我也仿佛能看见,在遥远的西方大漠边缘,第一支西迁的队伍,即将凿开冰封的冻土,引来天山融雪,灌溉出第一片属于大秦的绿洲。
这场席卷天下的变革,终于不再需要我费尽口舌地去解释,它只需要……生长。
细雨连落三日未歇,咸阳城外,那条我提议新挖的、用于分流渭水以备春耕的沟渠水位,正一点点地上涨。
就在第三日深夜,少府监的官员身披蓑衣,连夜策马奔赴我的府邸,神色慌张地在门外高声求见:“赤壤君!大事不好!新渠上游堤坝扛不住了,眼看就要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