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那天早上,咸阳的空气简直像冻住了一样,吸进肺里都带着刀子,割得人生疼。
太庙前面,好家伙,白花花的一片幡旗,跟下大雪似的,那肃杀的气氛压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我胸口闷得慌,感觉自己快要缺氧了。
淳于越那个老顽固,今天算是彻底豁出去了。穿着一身素得刺眼的孝服,披头散发,连鞋子都没穿,光着两只脚,整个人状若疯魔,在那里又哭又喊。
他手里高高举着一枚玉圭——据说那玩意儿是儒家最高礼制的象征——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埋头就要往太庙前殿那根雕着蟠龙的巨大柱子上撞!
“拦住他!快拦住祭酒大人!”有人失声惊呼。
跟在他身后的那三十六个博士官,个个老泪纵横,“噗通噗通”跪倒一片,扯着嗓子齐声诵读《礼运》里的句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那声音悲怆得要命,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听得我脊背发凉。这阵仗,简直像是在给一个即将完蛋的时代唱挽歌!
他们一边哭诵,一边还用那种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瞪过来,嘴里嚷嚷着:“如今用这些匠人之术扰乱纲常等级,这难道不是逆天而行吗?!”
逆天?我差点气笑了。让老百姓吃饱饭也叫逆天?那你们这些靠着百姓血汗养活的官老爷,算什么?
“父亲——!”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声带着哭腔、几乎喊破音的嘶吼,像把利剑一样劈开了这悲壮又滑稽的场面。
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里扑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了淳于越快要撞上柱子的腿。
是淳于明!他满脸都是眼泪和汗水,额头因为刚才扑得太猛,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砖上,瞬间就红了一片。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那些老博士们的诵经声:
“是您!是您从小教我背诵‘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啊!可是现在您看看!九原那边戍守边疆的将士,是靠着我们推广的红薯才活下来的!岭南爆发的可怕疫病,是靠新研发的药方才控制住的!父亲!您告诉我,让成千上万的百姓能活下去,这难道不是古圣先贤所说的大道吗?!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病死,反而就是顺天应命了吗?!”
哇——!
他这番话就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太庙前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父子相残、新旧理念剧烈对撞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一边是为了维护心中那个亘古不变、不容置疑的“礼”,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老父亲;一边是为了刚刚看到一点希望、能让百姓得“利”的新学问,不惜与亲生父亲决裂的儿子。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高台之上,嬴政穿着一身威严的玄色龙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好像底下发生的这场要死要活的大戏,不过是早就排练好,专门演给他看的一场戏。
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直到御史们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还在挣扎的淳于越死死拉住,他才微微侧过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站在旁边的李斯:
“此子,可入廷辩?”(这小子,有资格上朝堂辩论吗?)
李斯微微弓着身子,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恭敬地回答:“可。”(完全可以。)
六月十一,咸阳宫。
廷议的钟声“铛——铛——铛——”地响起来,那声音沉甸甸的,好像不是敲在铜钟上,而是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搞得人心惶惶。
淳于越整理好了衣冠,又恢复了他那大学祭酒的威严派头,好像前几天那个要死要活的疯子不是他一样。
他站在大殿中央,声音那叫一个慷慨激昂,简直能掀翻屋顶:“古代的圣王,制定礼仪,创作乐教,区分尊卑贵贱,这样国家才有法度,天下才能安定!可现在这个姜氏干了什么?她让奴隶学算数,让农妇看图纸!这是要搞得上下没有分别,尊卑彻底颠倒啊!长此以往,国家还像个国家吗?!她倡导的根本不是什么实用学问,是乱政的开始,是祸害国家的根源!”
大殿里死寂死寂的,群臣一个个缩着脖子,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些话,其实说出了在场大多数贵族官员的心里话,可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附和。毕竟,陛下还没表态呢。
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全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出队列。我压根没看旁边那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淳于越,只是对着王座上的嬴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我才不跟他争辩那些虚无缥缈、扯不清的礼法呢。咱用事实说话!
我平静地挥了挥手,对殿外吩咐:“请带演示团入殿。”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我的弟子,轲生,捧着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铜尺,第一个走了进来。
他什么废话都没说,直接走到太庙前那片巨大的丹墀(皇帝殿前红色的石阶或平台)上。在所有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利用那柄铜尺和地上早就刻好的刻度,开始测量此刻太阳投射下的影子长度。
没过多久,他直起身,高声报出了一个数字。
他的话音刚落,司天监(负责观察天象、推算历法的机构)的官员就忍不住惊呼出声,因为轲生报出的数据,和他们刚刚运用复杂的《日晷推步表》辛苦推算出来的结果,竟然分毫不差!
“这……这怎么可能?!”群臣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紧接着,墨鸢走上前。她默默展开一个造型有点奇特的、可以折叠的器物——那是我设计并命名为“三角测距仪”的好东西。
她只是在大殿的一端简单地操作摆弄了片刻,然后就清晰地报出了整座咸阳宫大殿的内部跨度尺寸。
这个精确度,直接把负责宫殿营造的将作少府(官职名,掌管宫室、宗庙、陵寝等建筑)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平时测量,可费劲多了!
最后,苏禾手捧着一卷巨大的图册,沉稳地走上前来。
图册“哗啦”一声展开,是两幅并列的秦国地图。
她指着左边那一幅,声音清脆响亮:“各位大人请看,这是五年前,帝国的粮食产量分布图。上面用红色标记的区域,代表当时发生饥荒的地方。”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地图上的红色区域东一块西一块,像难看的伤疤,确实触目惊心。
然后,她又指向右边那幅崭新的地图:“而这一幅,是如今的粮食产量舆图。图上这些用绿色标记的区域,正是我们实学推行到达的地方。”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根据统计,在过去的五年里,这些推行了实学的绿色区域,粮食产量平均增加了四成!而饥荒发生的概率,锐减了整整八成!”
“轰——!”
大殿这次是彻底炸开了锅!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
如果说前面测量日影、测量大殿还只是让人觉得新奇,算是“奇技淫巧”的话,那眼前这血淋淋、关乎无数人性命的粮食数据,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直接捅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窝子里!由不得他们不震动!
我站在大殿中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嫉恨,也有深深的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算太大,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敢问陛下,您统领的大秦,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是需要能为您开拓西域、开疆拓土的虎狼之将,还是只需要那些会引经据典、空谈误国的迂腐博士?”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发白的儒生,继续问道:“您想要的,是能够养活百万大军、让国库永远充盈的万顷粮仓,还是那些只能摆在架子上、千年不变的冰冷礼器?!”
满朝文武,寂然无声。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淳于越被我这番话气得浑身筛糠似的发抖,指着我,怒极反笑:“竖子!区区妇人!安敢在此妄议国政!牝鸡司晨!”
我迎着他那恨不得杀了我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反问道:“那我也请问祭酒大人,当年韩国派水工郑国来,使出‘疲秦’之计,建议我们修建郑国渠。如果当时,非要等您和您的那些先辈们,把《尚书》《周礼》从头到尾背诵一遍,再围绕着‘修渠是否符合古礼’这个议题,辩论上个三年五载……”
我故意顿了顿,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青,才慢悠悠地接着说:“那我们关中这片沃土,今天还能有如此的富庶吗?我们大秦的军队,当年还能那么顺利地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吗?!”
这一问,就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淳于越的老脸上,也砸在了所有守旧派官员的心上!
郑国渠!那可是大秦能够崛起、变得富强的根基工程!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实学带来的巨大功绩!
淳于越的脸瞬间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嘴巴张了又张,喉咙里“咯咯”作响,却硬是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那样子别提多憋屈了。
王座之上,嬴政久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等待着这位帝王最终的裁决。
忽然,他动了一下。
然后,在百官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睥睨天下、威严无比、几乎从不轻易离开王座的皇帝陛下,竟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下了那九层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台阶!
他的每一步,都那么沉稳,却又像重重地踩在了百官的心跳节拍上,让人心慌意乱。
他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大殿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还要静,静得可怕。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枚小巧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粗糙的青铜圭尺。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当初为了向陛下演示勾股定理的基本原理,亲手打磨、献上的第一个测量工具原型!做工很简陋,但意义非凡。
他,竟然一直留着?
他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微凉的青铜圭尺,亲手,放入了我的掌心。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俯下身,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以此,量天下。莫负,朕望。”(用这个,去丈量天下。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那一刻,我感到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青铜圭尺,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变得滚烫无比,烫得几乎要灼穿我的皮肤,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陛……陛下!”百官震惊,不少人吓得腿都软了,肝胆俱裂!
旁边负责记录历史的史官,手里握着的刻刀直接僵在了半空中,瑟瑟发抖,脸上毫无血色,竟然不敢将眼前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刻录到竹简上!这太超出常理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李斯,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出列,俯身大声奏请:“陛下!臣以为,当效仿战国时期齐国旧制,重设稷下学宫!专门传授算学、格物(物理、工程)、医药、农桑、营造此实学五科!广泛吸纳天下寒门子弟,不问出身背景,只以才能高低作为录取标准!学宫内部的考核与管理独立进行,不纳入现有的三公九卿行政体系,直接隶属于中央,由陛下您亲自掌管!”
嬴政缓缓转过身,重新望向那帮吓得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的满朝文武,目光如闪电般锐利,威严无匹。
他点了点头,只吐出两个字:“准奏。”
顿了顿,他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我身上,声音洪亮,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新设稷下学宫,大司成一职,由姜见月担任。”
当晚,我回到自己的住所,月光像水银一样洒在地上,冷冷清清的。
推开门,却发现书案上多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竹简。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缓缓展开竹简,一股熟悉的墨香传来。
那字迹苍劲有力,是我曾经为了模仿他的风格、偷偷临摹过无数遍的——淳于越的笔迹。
竹简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吾道不行矣。然汝子明,既舍家而从伪学,便不再是我淳于氏之子。”(我坚持的道,看来是行不通了。但是你的儿子淳于明,既然舍弃家族去追随你那套伪学问,那么从今以后,他就不再是我淳于家的子孙。)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块大石头。
我闭上眼,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我唤来一直默默守在门外的淳于明。
他走进来,眼眶红红的,肿得像核桃,显然已经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白天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也包括他父亲这封决绝的“断绝书”。
我将竹简递给他,声音因为复杂的心绪而有些干涩:“你父亲他……你,还是回去看看吧?或许……”
淳于明没有伸手去接那封竹简。他直挺挺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我重重地叩首,额头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头发闷的响声:
“老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却又有着磐石一般的坚定,“学生不求还能父子团圆,也不求能得到家族的原谅!学生只求一件事——求老师带着我们,能让这天底下,下一个出身在泥土里、一无所有的孩子,不必再像我们这样,卑微地跪在地上,只能听着那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冷冰冰地告诉我们什么叫做‘命该如此’!”
他的话语,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我心中震动,连忙弯腰,用力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看着他那张还带着泪痕、却写满了倔强与决心的年轻脸庞,我轻声地,却无比郑重地对他承诺:
“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会永远写在我们新稷下学宫学员名册的——榜首!”
窗外,咸阳城中,第一座专门为解答学子疑惑而建立的“答疑灯楼”,已经准时点亮了温暖的灯火。
那光芒,彻夜未熄,倔强地穿透了咸阳城浓重深沉的夜色,像一颗突然闯入黑暗星空的、明亮而坚定的星辰。
这光芒,撕开了咸阳城上空似乎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与黑暗,像一封无声却有力的昭告书,向世界宣告着某种改变的开始。
但我知道,黎明前的破晓,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更加严峻的考验,往往是在那普照万物、无处可藏、更加灼热刺眼的——烈日之下。
六月十四的夜晚,感觉格外漫长。整个咸阳城,似乎都在一种无声的骚动和期待中,等待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谁也无法预料的崭新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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