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闪电劈下来时,简直像要把天幕撕成两半。
惨白的光瞬间灌满长廊,把每个人惊恐扭曲的脸照得如同鬼魅。紧接着的雷声轰然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也震得我心口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死死盯着缪嫤床前那盏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她此刻悬于一线的生命。
“姑娘!不好了!”阿芜像只受惊的兔子,从瓢泼的雨幕里一头撞进来,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散乱的发髻往下淌,脸色白得吓人,“外头……外头全是人!祝商带着好多内侍和禁军,堵在宫门口,说……说我们是疫鬼源头,要放火烧了这里!”
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到底还是来了。
卫婤那只不起眼的陶罐,果然是个等着我的陷阱。只是没想到,这脏水泼得如此恶毒,如此迫不及待。
炼人油点长明灯?
真是难为他们能想出这般下作又骇人听闻的罪名。
“庆叔,”我没有回头,声音冷得自己都觉得陌生,“你看好公主,这碗药,一滴都不能洒。” 目光扫过案几上那碗浓黑药汁,苦涩的气味混杂着殿内弥漫的病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阿芜,叫上我们的人,跟我走。”
“姑娘!”庆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衣袖,老泪纵横,“去不得啊!外面那些人已经红了眼,他们带着兵刃!您这一去……”
我轻轻却坚定地挣开他的手,指尖冰凉。视线落在缪嫤那张因为高烧和缺氧而呈现紫绀色的脸上。她不仅仅是公主,更是这甘泉宫里所有被隔离者活下去的凭证。她若撑不过去,我们所有人都得给她陪葬;她若能活下来,就是我用事实抽向所有造谣者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退?往哪里退?
“他们要的是我这个‘妖巫’的命,与你们无关。”我从袖中抽出一柄贴身藏着的短匕,冰冷的青铜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匕身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出一道寒芒。“陛下给的五日之期,今夜是最后一晚。若天命不在我……”我顿了顿,喉头发紧,“你们就各自寻机逃命吧。”
说完,我不再犹豫,转身决绝地踏入了殿外那场倾盆大雨之中。
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衣衫,冰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甘泉宫门前的空地上,火把的光在雨幕中连成一片,跳跃不定,将飞溅的雨丝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
祝商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玄色祭祀法袍,手持桃木剑,正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声嘶力竭地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呼喊:“……此女乃楚地余孽,惯使巫蛊!就是她引来了疫鬼,祸乱咸阳!陛下仁德,受其蒙蔽!我等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清君侧,诛妖邪,以安社稷!”
他身后,几十名披甲持戟的禁军士兵脸上写满了犹豫,但更多的内侍和低阶宫人则被这番言论煽动,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对“诛邪”的狂热,仿佛烧死我,就能彻底净化这片被瘟疫玷污的土地。
我一步步踏上宫门前的石阶,雨水顺着我的下巴不断滴落,与眼中压抑的泪混在一起,又咸又涩。我站定在众人面前,身形在宽大的湿衣下显得更加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
“清君侧?”我冷笑一声,声音不算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和嘈杂的人语,“金牌令箭何在?陛下‘如朕亲临’的手谕何在?什么都没有,就敢带兵冲击公主寝宫,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谋逆”两个字像带着冰碴,狠狠砸进人群。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闪烁起来。
祝商脸色一变,随即用桃木剑指着我,声音更加尖利:“妖女休要狡辩!我等一片赤诚,皆为陛下,为大秦!你在此炼制邪物,证据确凿!今日定要除了你这祸根!”
“证据?”我猛地举起手中的短匕,冰冷的锋刃直接抵在自己脖颈跳动的血管上,目光决绝地扫过眼前每一张面孔,“我若真是引动瘟疫的妖巫,此刻便以血溅于此,平息天怒!可我若不是!”我声音陡然拔高,“你们今日冲撞宫禁,惊扰公主,若致使疫病因你们而扩散,这满门抄斩、株连三族的罪过,是你祝商来担,还是你们身后这些被蒙蔽的兄弟来担?!”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狠狠刺向那些禁军士兵。他们是老秦人,最清楚秦法如山,最明白“连坐”二字的血腥。
人群一阵骚动,前排几名禁军手中的长戟,明显往下垂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婉转,却像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姐姐何必如此激动?大家也是担心陛下安危,心急如焚罢了。”
卫婤撑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在几名心腹宦者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雨水在她伞沿形成一串串珠帘,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眼底却满是掩不住的得意和算计。
“妹妹听闻,姐姐这避疫所里,每日都有不幸病逝的宫人被抬出焚烧,场面甚是骇人。”她微微蹙眉,一副不忍卒睹的模样,“也难怪大家心生疑虑。不如姐姐就打开宫门,请太医署的诸位大人进去查验一番,既证明了姐姐的清白,也安了大家的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胸口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这是阳谋!算准了我绝不敢开门!甘泉宫此刻就是最后的堡垒,门一旦打开,隔离形同虚设,内外交叉感染,里面的人必死无疑,而我也将坐实“防控不力、致使疫情扩散”的罪名!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死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殿门内,猛地传出了庆叔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哀嚎:
“公主!公主她……断气了!!”
轰隆——!
又一道惊雷仿佛直接在头顶炸开。
我浑身剧烈一颤,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完了。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卫婤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意和残忍。
刹那间,所有看向我的目光都变了——恐惧、愤怒、被欺骗的暴戾,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即将执行正义的狂热。
祝商见状,立刻像是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挥舞着桃木剑,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妖女伏诛!公主已被她害死!苍天有眼!诸位,随我诛杀此獠,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烧死她!”
“为公主报仇!”
“杀了这个妖孽!”
人群彻底疯狂了!最后的顾虑被打破,恐惧化作了毁灭一切的暴力。火把疯狂舞动,人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嘶吼着向我涌来!
阿芜和几个忠心的老宫婢尖叫着,用单薄的身躯挡在我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我望着那片汹涌而来的、被火光和仇恨映红的人潮,嘴角扯出一抹惨淡到极致的笑。输了……终究还是……
然而,就在那翻滚的恶意即将把我吞噬的前一瞬,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没有回头,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嘶喊,朝着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殿门,吼出了那句近乎癫狂的命令:
“庆叔!灌药!把她给我撬开嘴灌下去!就算是死了——也得给我灌下去!!”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雷声和喧哗里。
但奇迹般地,就在我吼声落下的刹那,身后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绝望的殿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猛地从门缝里倒灌而入,吹得殿内本就摇曳的灯火疯狂乱舞,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