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东暖阁那道高高的门槛,咸阳宫里的寒风好像瞬间变得更刺骨了,吹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后是刚刚离开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地方,身前呢?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人心算计,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
程素娥那张平时还算镇定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她快步迎上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惊动了廊柱上那些张牙舞爪的蟠龙雕刻:“半个时辰……整整半个时辰啊!陛下单独留你说话,竟然比接见李斯丞相的时间还要长!我的好妹妹,你……你刚才在里面,到底跟陛下说了些什么啊?”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扶我,可指尖刚碰到我的衣袖,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我看得清楚,她眼神里现在敬畏远远多过了亲近,甚至带着点害怕。
唉,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就是权力的魔力啊,它能在眨眼之间,彻底改变周围所有人对你的态度,真特么现实!
“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老老实实回答了陛下的问话而已。”我语气平静地回答,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远处正在巡逻的禁军甲士,他们身上的铠甲在冬天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寒。
“只是回话?怎么可能!”程素娥显然一个字都不信,她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和惊恐,“尚食局那边消息都传疯了!卫婤……就是之前顶替你去给陛下献食的那个宫女,刚才被内侍省的人直接带走了!说是冲撞了贵人,被贬去……被贬去刷洗陶甑了!”
刷洗陶甑?我的天!那可是宫里最脏最累、最没出头之日的苦差事!手上沾的不仅是洗不掉的油污和恶臭,更是这辈子都别想翻身的绝望烙印!
卫婤这个下场,就是对所有眼红我这个位置、想在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最直接、最严厉的无声警告!
而这个警告,可不是我姜见月发出的,是来自于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
他根本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他只需要流露出这么一个态度,就足够了。
我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得意忘形,或者假惺惺的同情,都是多余而且危险的,只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嫉恨。
保持沉默,把自己藏起来,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回到我在尚食局的那间小小值房, 阿芜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团团转了。
一看到我安全回来,她立刻冲上来,小脸煞白,拍着胸口说:“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我听人说陛下单独召见你问话,吓得我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示意她赶紧把门关好,这才脱下身上那件因为刚才过度紧张、后背都被冷汗微微浸湿的宫装。
阿芜手脚麻利地给我端来一碗温热的蜂蜜水,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向我汇报:“姐姐,我刚才托了关系好的小太监去打探消息,听说李斯丞相府上今天晚上灯火通明,连夜召集了三位留在咸阳的博士官,好像是在……紧急研讨什么东西。”
我的指尖在温热的陶碗边缘轻轻划过,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太好了。
这正是我想要看到的效果!
我之前献上去的那份所谓的《养生十三法》,与其说是拍嬴政的马屁,不如说是我精心准备、投向帝国最高智囊圈的一块问路石!
嬴政这个人,生性多疑,很难相信别人,但他唯独对能够帮助他巩固江山、实现长生不老的方略,抱有最大的好奇心和耐心。
而李斯,作为法家思想的头号人物,他非常务实,而且对于新鲜、有用的知识和策略,有着远超那些死读经书的老学究的敏锐嗅觉。
他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神仙托梦”的鬼话,但他一定会对我写的那套方法里面,严密的逻辑和可能带来的巨大好处产生浓厚兴趣。
让李斯这位丞相亲自组织人手去研究、去论证,效果比我一个人扯着嗓子拼命解释,要强上一百倍都不止!
我的那些想法和知识,将借着“神仙传授”这层神秘又高大上的外衣,通过帝国丞相的手,名正言顺地渗透进这个时代最顶尖、最能影响政策的那批人的脑子里!
这招借力打力,简直完美!
“嗯,我知道了。”我喝了一小口蜂蜜水,甜丝丝的味道滑过喉咙,却完全压不住胸膛里那股翻涌不息、几乎要冲出来的万丈雄心!
我转过身,走到床边,从那个隐藏得很好的暗格里,取出一卷崭新的、质地细滑的绢帛,在书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烛火跳跃着,映亮了洁白的绢面。
我提起笔,蘸饱了浓黑的墨汁,屏住呼吸,在绢帛最上方,郑重地写下了七个大字——《初级国民健康纲要》。
笔尖顿了顿,我继续写下第一条具体内容:“建议设立‘食政司’,隶属于少府管辖,专门负责管理天下粮食、蔬菜、肉类的生产和供应结构,统一规划和调配全国百姓的营养膳食,上要对皇帝负责,下要惠及普通黎民百姓。”
这!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达成的宏伟目标!
改变一个人、几个人的饮食习惯,那只是小打小闹,是小术;只有改变整个帝国的饮食结构和营养观念,才是真正能撼动历史车轮、造福万民的伟大力量!
接下来的三天, 皇宫表面上看风平浪静,但底下那真是暗流汹涌,各种小道消息乱飞。
关于我“梦里得到神仙真传”的传言,已经离谱地演变成了十几个版本!有人说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历劫的,有人说我懂得沟通鬼神的法术……尚食局里上下下的人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那些轻视、嫉妒、不服气,现在全都变成了敬畏、好奇,还有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直到第三天傍晚, 一个中车府令手下的传令官,亲自来到了我那间小小的值房。他展开一卷明黄色的诏书竹简,用一种近乎机械、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大声宣读:“皇帝诏令:尚食局宫女姜氏,所陈述的‘养生之法’,虽然涉及玄妙奇异之说,但经过实践检验,确实对民生有利。特此命令,从即日起,每月初五可进入尚书省,旁听农业政策讨论会议,并允许提交书面建议。其所进献的‘红薯增产技术’与‘荤素均衡搭配’策略,暂时批准在巴郡、蜀郡、汉中郡这三个地方进行试点推行。钦此。”
当“钦此”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不仅仅是阿芜惊得捂住了嘴,连那位见惯了皇宫大风大浪的传令官,看我的眼神里都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探究。
允许旁听农业政策会议!允许提交书面建议!
这特么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宫女能有的待遇和权限了!这简直是给了我一个“准官员”的身份,允许我参与到帝国最核心的决策圈子里去听、去说!
更吓人的是,嬴政竟然亲自批准,把我的方法在三个郡进行试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欣赏或者恩宠了,这是实打实地赋予了我影响地方政策、推行自己理念的权力和能力!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整个咸阳宫都为之震动,一片哗然。
无数双眼睛,明的、暗的,羡慕的、嫉妒的、怀疑的,全都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了我这个小小的、原本不起眼的尚食局宫女身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 阿芜一边替我掖好被角,一边终于忍不住,用很小的声音问我:“姐姐,那个……那个神仙托梦的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我望着窗外那片清澈无比的夜空,秦朝的天空没有半点工业污染,星辰璀璨得就像无数碎钻石洒在黑丝绒上,美得令人窒息。
我轻轻地笑了,摇了摇头:“阿芜,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什么神仙。”
在阿芜瞬间瞪大的、充满惊愕的目光中,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我好像记得,一整个时代的智慧和知识。”
夜风吹动了床边的帷帘,发出轻微的声响。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了来自千年之后,那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老师用清朗的声音讲述着:“营养学,是一门研究食物与人体健康相互作用的现代科学。”
而现在,在这大秦王朝深深的宫闱之中,我,姜见月,要把这门千年后的科学,变成这个时代最伟大、最不容置疑的“神启”和预言!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月初五,该去参加农业政策议会的日子。
这一天,我起得特别早。
没有像平时去尚食局上班那样,在梳妆打扮上花费太多功夫,只是选了一件颜色最深、最不起眼的深衣官服穿上,把长发用一根最简单朴素的木簪子随便挽了起来,力求看起来稳重低调。
阿芜比我还要紧张一百倍,围着我转来转去,反复检查我的衣角、袖口,生怕有一丝褶皱显得不庄重。
“姐姐,那些尚书省的大官们,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特别能说会道,你……你真的准备好了吗?不会紧张吧?”她忧心忡忡地问,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小巧玲珑的食盒。这食盒就是用普通楠木做的,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雕刻花纹,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寒酸。
“放心吧。”我掂了掂手里这个轻飘飘的食盒,对她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要是比引经据典、耍嘴皮子吵架,我可能说不过那些老学究。但是呢,有些硬邦邦的道理,是不需要靠嘴巴去争辩的。”
阿芜看着我手里这个跟庄严朝会格格不入的食盒,脸上写满了大写的问号和困惑,完全搞不懂我想干嘛。
去参加帝国最高级别的农业政策会议,别人都抱着成捆成捆的竹简文书,你却不带任何书写着建议的竹简,反而提着一个厨房里才用的食盒?
这操作,简直是闻所未闻,太离谱了吧!
我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迈开步子,坚定地朝着举行议事的麒麟殿走去。
清晨的皇宫道路上,已经能看到三三两两、穿着各式官服的官员们。他们有的坐着马车,有的步行,每个人脸上都表情严肃,怀里都抱着厚厚的、沉甸甸的竹简,那都是他们熬夜准备的发言稿和资料。
当他们看到我这个穿着宫女深衣、手里却提着一个格格不入的食盒的女人时,无一例外地露出了惊诧、疑惑,以及毫不掩饰的鄙夷神色,仿佛在说“这女人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麒麟殿外,金光闪闪的禁军卫士像两排雕塑一样分别两旁,气氛威严肃穆到了极点。他们手中紧握的长戟,那锋利的刃尖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我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上那高高的台阶。果然,刚到殿门口,就被一名身材高大、面色冷峻的卫士“唰”地一下伸出手臂,毫不客气地拦住了。
他目光锐利得像刀子,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死死盯在我手里那个显眼的食盒上,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疙瘩,厉声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麒麟殿乃是朝廷议论军国大事的重地!岂能容你携带这种庖厨里的低贱之物入内!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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