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日内瓦,威尔逊总统酒店,套房。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莱芒湖的波光与阿尔卑斯山的雪顶,也将窗外的一切声响滤去,只留下套房内近乎死寂的宁静。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高级地毯清洁剂和雪松木家具护理油的味道,冰冷而沉闷。
梁芳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散发出昏黄而局限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微微晃动。
她的手中,握着那部收到匿名警告短信的手机。屏幕已经熄灭,冰冷的玻璃表面倒映出她此刻毫无表情、却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脸。
“小心你杯子里的酒。” (watch your drink.)
短短七个英文单词,像一个冰冷的鬼魅,穿透了这场国际精英云集的研讨会所有虚伪的繁华与安全假象,直抵她最深的恐惧核心。
是谁发的?
是警告?还是恐吓?
是善意?还是更大阴谋的组成部分?
酒里到底有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为了扰乱她的心神?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每一个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杯几乎未动的香槟。而是首先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一系列极其专业的反侦察动作。
她仔细检查了套房的房门锁链和窗户扣锁,确认都从内部完好锁死。她快速扫描了房间内所有可能的隐蔽角落——床头灯座、电话听筒、烟雾报警器、通风口、甚至花瓶和装饰画背后——动用了一切她所知的和受训过的检查手段,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窃听或窥探设备。结果,一无所获。
但这并不能让她安心。以对方展现出的能力和资源,使用的监视技术完全可能超越她的认知范围。
她走到房门口,将那个“请勿打扰”的牌子更牢固地挂在门外把手上,然后回到客厅,从随身行李中取出了一个比香烟盒略大的、金属材质的精密检测仪。这是审计署配发给执行特殊外勤任务人员的装备,能检测多种频段的无线信号发射和异常磁场波动。
她开启设备,如同扫雷般,缓慢而仔细地扫描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手机和那杯香槟所在的区域。
仪器屏幕上的数据平稳,没有异常峰值。
至少,此刻这个房间里,没有活跃的远程监听或触发式装置。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弦依旧紧绷。真正的威胁,或许并不在这个房间内。
现在,是该处理那杯酒了。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杯孤零零的香槟上。金色的酒液在精致的水晶杯里微微晃动,细密的气泡沿着杯壁缓缓上升,破裂,散发出诱人的果香和酵母气息。看起来无比正常,无比奢华。
她戴上随身携带的超薄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酒杯端起,走到灯光更亮的书桌前。她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小套便携式的液体快速检测试纸和一支比钢笔稍粗的多功能毒物检测笔。
这些同样是标准配置,用于应对极端情况下的投毒威胁,虽然精度无法与实验室相比,但能快速筛查常见的有毒物质。
她的动作冷静、精准,如同进行一项严谨的实验。她用滴管吸取少量酒液,滴在几种不同检测标的的试纸上,仔细观察着颜色的变化。随后,她又用检测笔的探头浸入酒液,读取着屏幕上滚动的初步分析数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套房内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平稳却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检测笔运行时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
所有试纸没有显现出异常的颜色反应。
检测笔的读数也在安全阈值之内。
没有检测到常见的剧毒物、迷幻剂或重金属残留。
酒,似乎是安全的。
这个结果,并没有让梁芳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她的心更加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
如果酒没有问题,那么那条短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吓唬她?让她杯弓蛇影,自乱阵脚?这未免太过儿戏,与对手此前表现出的老辣和精准完全不符。
或者…警告所指的,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投毒,而是某种隐喻?暗示她所处的环境、所接触的信息、所进行的“调查”本身就是一杯致命的“毒酒”?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用一条没头没脑的短信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让她忙于检查自身安全,从而忽略掉其他更重要的、正在发生的危险?
无数种可能性在她脑中飞速闪过,每一种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潜在的杀机。
她缓缓放下检测笔,摘掉手套,目光再次投向那部沉默的手机。
追查来源!必须知道这条短信从哪里来!
她立刻拿起酒店房间的座机电话,直接拨通了研讨会主办方——拉祖莫夫斯基基金会会务组留下的紧急联络号码。她的语气保持着冷静和官方化,表示自己收到一条来源不明的可疑短信,担心个人信息安全,希望会务组能协助联系酒店安保和当地电信供应商,查询该号码的注册信息和信号来源。
电话那头的会务组负责人语气恭敬,连声答应,表示会立刻处理,并对此事表示高度关切和歉意。
等待回复的间隙,梁芳也没有闲着。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酒店提供的有线网络(她早已检查过网线接口,并使用了自带的网络安全密钥器),通过几个极其隐秘的、非官方的国际通讯监控数据库和开源情报(oSINt)工具,尝试对那个+41开头的本地号码进行反向溯源查询。
结果令人沮丧。
号码的注册信息是一片空白,指向一家根本不存在的皮包公司。信号溯源更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一个公共或商业基站记录到这个号码在短信发送时间段内的活动日志。
这几乎印证了她的猜测:这是一个一次性使用的、通过非法伪基站或经过高度伪装跳转的虚拟号码!目的就是发送这条信息,然后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对手的谨慎和专业,超乎想象。
几分钟后,酒店安保经理和一位基金会的高级代表亲自来到了她的套房门外。隔着门链,对方态度谦恭地表示,他们已经紧急联系了瑞士电信(Swiss),得到的初步反馈是:该号码无法追踪,很可能是不记名的预付费卡,且信号来源经过高度加密和伪装,技术层面短期内无法追查。他们对此深表遗憾,并加强了酒店楼层的安保巡逻,再三保证会全力确保所有参会嘉宾的安全。
官样文章,毫无价值。
梁芳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关上了门。她知道,通过官方渠道追查到此为止了。对方既然敢用这种方式,就绝不会留下任何能被轻易发现的尾巴。
她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到地毯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巨大的孤立。
敌暗我明。对方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地将警告送到她的手机上。而她,却连对方是谁、如何做到的、真正目的为何,都一无所知。
这种完全不对等的博弈,让人窒息。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梳理。
短信内容:“小心你杯子里的酒。”
发送时间:研讨会茶歇,她与佩特罗夫交锋后不久。
发送方式:高度匿名的虚拟号码。
酒液检测:未发现常见毒物。
如果酒本身没问题,那么问题可能出在…递酒的人?或者…递酒的这个行为本身所蕴含的象征意义?
她的脑海中开始像放映电影一样,快速回放茶歇时的每一个细节:涌动的人群,低声的交谈,闪烁的酒杯,穿梭的侍者…佩特罗夫冰冷而充满暗示的话语…
突然!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她忽略的画面,如同沉入水底的冰块,猛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深处!
那个…给她递上这杯香槟的侍者!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侍者,穿着酒店标准的白衬衫黑马甲,打着领结,金发碧眼,看起来和其他侍者并无不同。他的动作标准而流畅,托盘稳当,笑容职业。
但是…
就在他将那杯香槟从托盘上取下,递到她手中的那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梁芳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清晰地回忆起来——那个年轻侍者的右手食指,有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导致杯脚与托盘接触时,发出了几乎听不见的、一丝细微的磕碰声!
当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佩特罗夫充满机锋的对话上,将这个细微的失常完全忽略了,只当作是侍者一时的紧张或失误。
但现在,结合这条诡异的警告短信…
那个颤抖…真的是简单的紧张吗?
一个经过专业培训、在威尔逊总统这种顶级酒店工作的侍者,会在递送一杯酒时,出现这种低级的、不该有的失误吗?
除非…他当时承受着巨大的、非同寻常的心理压力!
或者…他递出的,并非一杯普通的酒?!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梁芳的心脏!
她猛地站起身,重新冲到书桌前,再次拿起那杯香槟,凑到鼻尖,屏住呼吸,更加仔细地嗅探。
除了香槟应有的香气,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被酒精气味完美掩盖掉的、若有若无的…甜杏仁味?!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氰化物?!某些剧毒氰化物带有淡淡的苦杏仁味!但需要极高的浓度才能被常人嗅觉察觉!而且,这种气味很容易被酒类强烈的香气所覆盖!
她之前的快速检测试纸和检测笔,主要针对的是常见毒物,对某些需要复杂化学反应才能显色或需要更精密仪器检测的特殊合成毒剂,尤其是缓释型或需要特定催化剂激活的毒剂,可能根本无效!
如果对方使用的是一种极其高端、极其隐秘的、需要时间缓慢释放或者通过另一种完全无害的“解药”\/“催化剂”在体内激活的合成毒剂呢?
那么,她刚才的初步检测,根本就是徒劳!甚至可能因为她的检测动作,反而加速了某种微囊破裂或化学反应的进程?!
“小心你杯子里的酒”…
这条短信,不是恐吓,不是调虎离山,而是实实在在的、救命警告!
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这种极端隐秘的方式,向她揭示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
是谁?!
是谁在佩特罗夫和基金会的眼皮子底下,用这种方式向她示警?!
是敌?是友?
梁芳感到一股寒意从头顶瞬间灌遍全身,手脚冰凉!
她毫不犹豫地冲进卫生间,将整杯香槟连同酒杯一起,彻底倒入马桶,放水冲走!然后反复用洗手液和流水清洗双手和任何可能接触到酒液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不止。
差一点…只差一点…
她再次拿出手机,看着那条救了她一命的匿名短信,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恐惧、后怕、感激、以及更深的疑惑。
这个神秘的警告者,到底是谁?
他\/她为什么要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冒着巨大的风险向她示警?
他\/她此刻,是否正隐藏在与会者之中,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他\/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无数的谜团,如同日内瓦湖上的浓雾,层层叠叠,将她紧紧包围。
而此刻,研讨会晚宴的钟声,恰好透过厚厚的门板,隐隐传来。
仿佛死亡的倒计时,再次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