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奥迪A6L平稳而迅疾地行驶在通往郊外的封闭道路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城市的光晕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越来越浓重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色。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高长河瘫坐在后排,左右各坐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工作组成员。他没有被铐上手铐,但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比任何有形镣铐更让他感到窒息。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和鬓角不断渗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先前在省府车库里的强硬和挣扎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被押上这辆未知车辆、驶向未知命运的巨大恐惧和绝望。
他知道“两规”意味着什么。那是政治生命的终结,是自由丧失的开端,更是…通往司法审判和牢狱之灾的第一步。他完了,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不!不能就这么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内心疯狂嘶吼。侥幸心理和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傲慢,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开始扭曲地滋生。
他们只是“两规”!不是逮捕!这说明证据还不够扎实!他们还在调查阶段!我还有机会!只要扛住!只要顶过去!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一定会想办法!一定!
对!一定是这样!那些录音可以说是伪造的!资金流向可以推给家人!只要我咬死不承认!只要我态度强硬!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是副省级干部!动我需要更高层面的批准和更铁的证据!他们现在只是虚张声势!是在攻心!
疯狂的自我催眠和扭曲的逻辑,如同毒品般暂时麻痹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猛地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试图重新凝聚起一丝气势,尽管这气势在旁人看来是如此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车辆驶入一处隐蔽的院落,经过数道严密岗哨,最终在一栋外表朴素的小楼前停下。
高长河被带进楼内,穿过安静的走廊,进入一间陈设简单却绝对隔音的谈话室。
房间中央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灯光柔和,却照得他无所遁形。
李副组长和那位最高检特派员已经坐在桌后等待着他。两人的表情依旧平静,眼神却如同探照灯,能穿透一切虚伪的掩饰。
高长河被安排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整理了一下并无可整理的衣领,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高长河同志,”李副组长开口,语气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根据中央决定,现依法依规对你进行审查谈话。希望你能端正态度,如实向组织说明问题。”
高长河喉咙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我…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我必须强调,我是清白的!我对于工作组所说的所谓‘问题’,完全不知情!这中间一定有误会,甚至是…陷害!”
到了这一步,他依然选择了最强硬的否认策略。
李副组长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对旁边的特派员微微点头。
特派员操作了一下桌上的设备,墙壁上的屏幕亮起。
首先播放的是那段经过尖端技术增强处理的录音——
高长河清晰的声音在室内回荡:“…那个海岛项目,省里很重视…要做出标杆…具体的,李秘书会跟你详细沟通…要领会好精神…”
音频波形图同步显示,旁边还有国家级音频鉴定机构出具的《声纹同一性认定意见书》的结论页扫描件,盖着鲜红的公章,认定录音中人声与高长河样本声纹同一性概率超过99.8%。
高长河听着自己的声音,脸色更加苍白,手指猛地攥紧,但随即,他脸上浮现出极度愤怒和受到巨大冤屈的表情,猛地提高声音打断播放:
“伪造!这是赤裸裸的伪造!!”他激动地指着屏幕,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现在的技术什么做不出来?剪辑!合成!甚至AI换声!想陷害我的人处心积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我要求组织彻查这个录音的来源!还我清白!”
他直接质疑证据的真实性,将问题引向技术造假和政治陷害,这是最恶毒也最难以立刻证伪的反击。
李副组长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打断。待他稍微平息,才缓缓开口:“声音可以伪造,那资金流向,也能伪造吗?”
屏幕切换,显示出那张清晰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资金流向动态图——从张天贵公司到境外空壳,再到其妻妹在澳城的购房账户,金额、时间、账户信息,箭头指向明确,无可辩驳。
高长河的眼角剧烈抽搐了一下,呼吸骤然急促,但他立刻强行镇定,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这…这个我更不知情了!我完全不知道我妻妹在海外有什么房产!她…她一直说是在国外做点小生意…我工作忙,对家人疏于管教和监督!这是我的失职!我检讨!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强硬,“如果她真的用了来路不明的钱,那是她个人的违法行为!与我没有丝毫关系!我对此毫不知情!你们应该去查她!而不是把我带到这里来!”
他完美地演绎了一个“被家人蒙蔽”、“痛心疾首”却又“坚持原则”的领导形象,试图将滔天罪责切割推卸给亲属,自己只承担无关痛痒的“失察”之责。
“毫不知情?”特派员冷冷接口,推过来一摞材料,“这是你妻妹的证词笔录副本。她明确指认,购房款是你通过秘书李建国,分三次,以‘家庭资助’的名义,让她弟弟(即高长河的小舅子)转交给她的。并且暗示她,这笔钱来源‘干净’,是‘项目分红’。对此,你作何解释?”
高长河的大脑“嗡”的一声,差点失控!他没想到工作组动作这么快,竟然已经突破了他的妻妹!那个蠢女人!
他脸色瞬间涨红,又迅速褪回惨白,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虽然立刻被身后的工作人员按住肩膀坐了回去),情绪激动地嘶声道:“诬陷!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她这是为了自保,胡乱攀咬!她精神一直不太稳定!她的话不能信!我从来没有让李秘书转过什么钱!李秘书呢?你们让他来跟我对质!”
他再次将问题引向“诬陷”和“对质”,试图搅浑水,拖延时间。
“李建国涉嫌共同犯罪,正在接受单独审查,暂时不能与你对质。”李副组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越来越重的压力,“但是,高长河,所有的证据,包括银行流水、证人证言、以及你自身的通话记录和行程记录(显示你在其妻妹购房前后,与李建国及小舅子有异常密集的联系),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这些,难道都是巧合?都是诬陷?”
高长河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气短,对方的步步紧逼和证据的环环相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咬紧牙关,死死扛住,做最后的挣扎:
“就是巧合!就是诬陷!我高长河为党为国工作几十年,兢兢业业,廉洁自律,有口皆碑!现在仅凭一些来源不明的录音、一些家属可能存在的经济问题,就要对我进行有罪推定吗?!我不服!我坚决不服!”
他再次祭出“工作业绩”和“有口皆碑”作为挡箭牌,声音嘶哑却强硬:“我要向上级反映!我要向中央申诉!你们这种办案方式是有问题的!是不负责任的!是在搞逼供信!我要求见我的律师!我要求保障我作为党员领导干部的合法权利!”
他开始试图转换话题,质疑办案程序,要求行使权利,这是陷入绝境的官员最后惯用的拖延和反制手段。
李副组长和特派员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最后表演”。
李副组长缓缓站起身,走到高长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他所有虚张声势下的恐惧和虚弱。
“高长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审判槌音,“你所强调的‘工作业绩’,有多少是建立在权钱交易、利益输送的基础上?你所标榜的‘廉洁自律’,背后又隐藏着多少肮脏的交易和谎言?”
“证据链完整清晰,相互印证,形成闭环!这不是有罪推定,这是铁证如山!”
“你要求见律师,可以,但是在你如实交代所有问题之后!”
“你要求向上级反映,也可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对你采取审查措施,就是经过中央最高层批准的!”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高长河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高长河被这连番的重击打得头晕眼花,身体摇晃,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强硬的辩解之词,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李副组长俯下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盯着他的眼睛,发出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通牒:
“高长河,放弃幻想,面对现实!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主动交代你所有的问题!交代你背后的人!交代那些流向境外的巨额资金的最终去向!”
“否则,”李副组长的语气骤然降至冰点,“等待你的,就不仅仅是党纪政纪处分了!”
“哐当!”
高长河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椅子上,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双眼空洞无神,脸上血色尽失,最后的强硬和侥幸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长河的心理防线即将全面崩溃,准备开始交代之际。
谈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走进来,神色凝重地俯身在李副组长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并递上一张刚刚接收到的传真件。
李副组长接过传真,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骤然锁紧,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意外和凝重的神色。
他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瘫软如泥的高长河,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和深邃。
他挥了挥手,示意工作人员和特派员暂时退出谈话室。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精神恍惚的高长河。
李副组长走到高长河面前,将那张传真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意味:
“高长河,看看这个。”
高长河茫然地抬起眼,目光聚焦在那张纸上。
纸上只有简短的几行字,是一个来自境外某合作渠道的紧急核查通报:
“经查,你妻妹在澳城购豪宅所用资金,其最终源头,并非直接来自张天贵集团账户,而是经过三次中转,源自…”
最后一行,是一个高长河极其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他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恩师”兼幕后支持者之一、如今已退居二线但影响力犹存的某位京官老领导子女所控制的海外基金账户!
轰隆——!!!
如同一个炸雷在高长河脑海中爆开!
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收缩到极致,脸上瞬间布满极度难以置信的、甚至比刚才绝望更甚的惊骇与恐惧!
不是张天贵?!
是…是老领导的儿子?!
这…这怎么可能?!
这…这…
一瞬间,一个更可怕、更黑暗、更令他毛骨悚然的可能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
难道…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受贿者…甚至可能…可能只是…一个更大棋局中的…白手套和…替罪羊?!
那份来自境外的“问候”短信…那条让他清理“老窖”的指令…此刻,如同鬼火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
李副组长紧紧盯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般敲击着他的灵魂:
“高长河,现在,你还认为,这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吗?”
“你现在面对的,可能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说出一切!这是你唯一…或许也是最后…能为自己做的事情了。”
高长河彻底僵住了,巨大的、颠覆性的惊骇和一种坠入无底深渊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无意义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