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走廊里那无声的崩溃,像最后一块沉重的幕布,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将那个佝偻、颤抖的背影关在外面,也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属于成年人的、哪怕是无力的抗争气息。
林秋独自躺在病床上。
点滴瓶里的液体,以某种精确而冷酷的节奏,一滴,一滴,坠落。那声音在极度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冰冷的秒针,丈量着这凝固的、毫无生气的时光。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从灰白变成昏黄,最后沉入墨蓝。病房里没有开灯,阴影从墙角蔓延开来,一点点蚕食着空间,也将林秋苍白的脸笼罩在晦暗之中。
他没有动。甚至连眨眼的速度都变得极其缓慢。缠在胸口的绷带像一道铁箍,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肋间钝痛而清晰的提醒。但这疼痛,此刻仿佛也隔着一层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目光,直直地、空洞地,望着上方那片雪白的天花板。上面很干净,连一道裂纹、一个污点都没有,空白得令人窒息。他就这样望着,仿佛要将那片虚无看穿,看到另一个世界去。
脑海里,不再有激烈的挣扎,不再有愤怒的咆哮,甚至不再有委屈的泪水。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父亲那声绝望的叹息中,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王大壮狰狞的脸、污水的恶臭、被扒下裤子的羞辱、那声清脆的骨响、病房里虚伪的道歉、校长官腔十足的处理决定、父亲靠在墙上滑落的背影……这些画面像褪色的默片,一帧一帧地闪过,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一条黑暗的、静止的河流上。河水冰冷刺骨,却感觉不到寒冷。四周万籁俱寂,听不到声音。他正在下沉,又或者,已经沉到了底。
内心是一片绝对的死寂。比夜晚的墓地更安静,比真空更空洞。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对公正的期待,对父母的依赖,对校园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所有构成“林秋”这个存在的东西,都仿佛被抽离、被碾碎、被风化,消失在这片死寂里。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躺在床上的,只是一具还有呼吸、还有心跳的躯壳。灵魂仿佛已经出窍,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具伤痕累累的、名为“林秋”的皮囊。
护士进来换过一瓶点滴,动作轻柔,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他没有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目光依旧停留在天花板上。护士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母亲中间回来过一次,眼睛红肿,带来了一碗温热的粥。她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一点,用小勺一点点喂他。他机械地张嘴,吞咽,味同嚼蜡。母亲看着他麻木的样子,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粥碗里。他只是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最终,母亲也离开了,她还要去上夜班。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永恒不变的点滴声。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玻璃,在对面墙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林秋依旧睁着眼睛。那片雪白的天花板,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块深灰色的幕布。幕布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扭曲的、不成形的阴影。那不是回忆,也不是幻象,而是他内心那片死寂荒原上,悄然凝结出的、某种更加黑暗、更加坚硬的东西的雏形。
他没有思考,没有计划。只是任由那片死寂包裹着自己,下沉,再下沉。
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终于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瞳孔深处,那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病房依旧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某种东西,已经悄然完成了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