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老师办公室里的冰冷和校门口遭遇的嘲弄,林秋像一抹游魂般飘回了家。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绿色铁门,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金属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温暖的、夹杂着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妈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锅铲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这熟悉的烟火气,曾是他最大的慰藉,但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他该如何开口,告诉妈妈,她信奉的“忍让”和“找老师”都失效了?
他低着头,想悄悄溜回自己的小房间。
“秋儿回来啦?快洗手,准备吃饭了。今天你爸厂里发了两条带鱼,我红烧了,可香了!”妈妈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却也有着满足的笑容。
“嗯。”林秋低低地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椅子上,磨蹭着去洗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咳嗽。是父亲回来了。林秋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门被推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进一股外面冰冷的空气和淡淡的机油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面蹭着几块明显的油污,脸上写满了疲惫,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进来,而是站在玄关,默默地换着那双鞋底几乎磨平了的旧皮鞋,动作缓慢而沉重。
林秋从卫生间出来,正好对上父亲抬起的目光。那目光浑浊、缺乏神采,像一口枯竭的井,只是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没有任何询问,甚至没有一丝常见的、对放学归家孩子的关注。父亲只是沉默地走到饭桌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叹息。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红烧带鱼的香气弥漫着,但林秋食不知味。妈妈似乎察觉到了儿子情绪不对,又给他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试探着问:“秋儿,今天在学校……没事吧?”
林秋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妈妈关切的脸,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对面默默扒饭的父亲。父亲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饭碗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进行一项补充能量的必要程序。
一股冲动涌上林秋的喉咙口。他想说,有事,有很大的事!王大壮他们叫我“林妹妹”,抢我的午饭,还威胁我!老师根本不管!他想问问爸爸,遇到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办?爸爸是大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爸……”林秋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父亲闻声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问“什么事?”
“我……我在学校……”林秋鼓足勇气,刚开了个头。
突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是父亲那部老旧的、键盘磨损严重的手机。父亲看来电显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厌烦。他快速放下筷子,接通了电话。
“喂,刘工头……是,是我……今天那个活……我知道时间紧了点,可是那机器老是出毛病……我也没办法……是是是,明天,明天一定赶出来,我就是不睡觉也给您赶出来……哎,好,好,麻烦您了……”
电话很短,但父亲接电话时,那微微佝偻的背、小心翼翼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讨好的姿态,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林秋的心上。挂了电话,父亲脸上的疲惫更深了,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拿起筷子,却似乎没了胃口。
林秋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卡在喉咙里,又苦又涩。他看着父亲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看着他那张写满逆来顺受的脸。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不是不关心他,而是父亲自己,就在一个更大的、他无法反抗的“学校”里,被一个叫“生活”的“王大壮”和“刘工头”们,日复一日地欺凌着、压榨着。父亲能做的,也只有沉默、忍耐、陪笑脸,努力完成那些苛刻的“作业”,换取一家人的温饱。
向这样的父亲求助,诉说自己在学校里那些“小孩子之间”的委屈,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奢侈,甚至……多么不懂事。
爸爸的世界里,没有“公道”,只有“活计”。他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更深沉的无力感。
林秋默默地低下头,把那块妈妈夹的、无比鲜美的带鱼肉塞进嘴里,却如同嚼蜡。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顿晚饭,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结束。父亲的沉默,比老师的忽视更让林秋绝望。老师的忽视,或许还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敷衍;而父亲的沉默,则像一堵实心的、冰冷的墙,让他清晰地看到,成年人的世界,本质上也是如此弱肉强食,甚至更加残酷。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他彻底明白,他的战争,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没有任何后援的战争。
饭后,父亲点起一支廉价的香烟,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愈发佝偻。林秋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窗外,是城市零星闪烁的灯火,却没有一盏能照亮他此刻内心的黑暗。父亲的沉默,像一场无声的冬雨,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灰烬。一种比哭泣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在他幼小的胸腔里,悄然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