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头,在无尽的黑暗和窒息中缓慢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某种药水的微甜,钻入鼻腔,与记忆中污水的恶臭、泥土的腥气截然不同。
紧接着,是听觉。耳边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一个低沉而疲惫的叹息。这些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
然后,是身体的感觉。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钝痛,尤其是右侧胸腔,仿佛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让他不敢深喘。
林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眼的白。他眨了眨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床边立着挂着透明袋子的铁架,一根细长的塑料管连接着袋子,另一端埋在他的手背上。是医院。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向下移动。
两张熟悉的脸庞,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是父亲和母亲。
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握着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脸上泪痕未干,还在无声地掉着眼泪。看到林秋睁眼,她猛地一震,泪水涌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秋秋……我的秋秋……”
父亲站在母亲身后,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暴躁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一种林秋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心疼、愤怒与无力的复杂情绪。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林秋,看到儿子醒来,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父母的眼泪和沉默,像两块巨石,压得林秋喘不过气。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想告诉妈妈别哭,想问问爸爸怎么了,但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位护士走了进来。医生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报告单,脸色严肃。
“醒了?”医生走到床边,看了看林秋的状态,然后转向林秋的父母,“家长,这是刚出来的详细检查结果。”
林秋的母亲慌忙擦掉眼泪,紧张地站起来。父亲也向前一步,身体绷得紧紧的。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报告单,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孩子主要是外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皮下淤血面积比较大,需要时间慢慢吸收消散。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秋右侧胸腔的位置,语气加重:“最严重的是这里。右侧第七、第八根肋骨,线性骨裂。伴有少量胸腔积液。万幸没有错位,也没有伤到肺部实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肋骨……骨裂?”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几乎站不稳。父亲赶紧扶住她,自己的脸色也更加难看。
“嗯,”医生点点头,“骨裂就是骨头出现了裂缝,虽然没有完全断开,但也很疼,而且恢复需要时间。接下来至少四周,要绝对静养,不能乱动,尤其是不能做剧烈运动,避免咳嗽和大声说话,防止骨折端移位。我们会用胸带给他固定一下,减轻点疼痛。”
医生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用药说明,护士则上前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点滴瓶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和母亲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林秋躺在病床上,听着医生冰冷的诊断术语——“肋骨骨裂”、“全身多处挫伤”。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他所遭受的暴力,精准而残酷地解剖开来,呈现在父母面前。他看到了母亲眼中滔天的心痛和难以置信,看到了父亲紧握的拳头和额角暴起的青筋。
然而,奇怪的是,他内心却一片平静,甚至有些麻木。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父母的悲伤是真实的,但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看着这场因他而起的悲剧。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疼。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偏向另一边,避开了父母那令人心碎的目光。
诊断书确认了他的伤势,也撕开了那层掩盖校园暴力的遮羞布。但林秋知道,这纸诊断书,治不好他心里的伤。那断裂的,又何止是两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