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直至深夜方散,喧嚣渐止,白府巨大的宅院在夜色中恢复了宁静,只余下各处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北靖使团下榻的别院内,灯火通明。世子萧宸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萧昱一人。
他脸上带着酒意微醺的潮红,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早已没了宴席上的那份刻板拘谨。
“四弟,今日一见,你觉得如何?”萧宸难掩语气中的亢奋,在室内踱着步,
“那白瑶光,果然名不虚传!容貌堪称绝色,气度雍容华贵,言谈举止更是滴水不漏,面对三国使节毫不怯场!
还有那‘凤女’的预言…天下皆知!若真能与我北靖联姻,于父侯的大业,定然是如虎添翼!此乃天助我北靖!”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携“凤女”回归,父侯大加赞赏,朝臣纷纷拜服的情景。
萧昱垂手立在下方,姿态恭顺,闻言恭敬地回道:
“大哥说的是。白大小姐风采照人,仪态万方,确是世间少有。
观其应对,亦是聪慧机敏,并非徒有虚名之辈。
白家虽偏安一隅,实力不如往昔,
但掌控沅水商路这条黄金水道,两百年的积累底蕴犹存,辰砂、草药贸易利润丰厚。
若能得此助力,于我军资粮草、器械采购、乃至南下用兵的通道保障,皆大有裨益。”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条理清晰,每一句都说在了萧宸最关心的地方。
萧宸满意地点点头,亲手倒了两杯醒酒茶,递了一杯给萧昱,自己呷了一口,却又微微皱眉,露出一丝忧虑:
“只是…四弟,你也看到了,东吴那边,除了世子顾凛玦,顾凛州也来了。
此人素有‘玉衡’之名,在江东士族中声望极高,智谋深远,不容小觑。
看他们今日那副从容样子,恐怕也是志在必得。还有蜀汉,虽看似势弱,那诸葛特使眼神精明,恐怕也不是易与之辈。
白家这块肥肉,盯着的人可不少啊。我们虽有父侯雄兵为后盾,但也未必就能十拿九稳。
”他毕竟缺乏独当一面的经验和自信,容易患得患失。
“大哥虑的是。”萧昱语气平和,接过茶杯却并未就饮,而是冷静地分析道,
“依小弟浅见,东吴水师虽强,冠绝江表,但其陆军战力远难与我北靖百战铁骑争锋。
且其内部,顾、陆、朱、张等士族林立,利益盘根错节,顾逊虽为吴侯,与其侄‘玉衡公子’顾凛州之间似也并非铁板一块,各有心思。
蜀汉内斗不休,朝堂之上诸葛氏、谯氏、马氏争权夺利,资源匮乏,国库空虚,纵有心联姻也恐无力给出比我们更优厚的条件。
反观我北靖,父侯雄才大略,兵强马壮,铁骑纵横北方无敌手,此乃最大之优势。
白老太爷最是精明现实,深知乱世之中,强大的军事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保障和依仗。
只要我们给出的条件足够优厚,表现出北靖最大的诚意和实力,白家权衡利弊,应当知道如何选择。”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联姻之事,关乎重大,终究还需谨慎。
今日观察,白家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大房二房间似有龃龉,那二房老爷白景舟掌管家族商贸,或许亦有其想法。
我们或许可从其他方面多加打探,确保万无一失。”
萧昱一番话,分析得透彻清晰,既指出了对手的弱点,又阐明了己方的优势,还提醒了潜在的风险,
听得萧宸连连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刚才的疑虑一扫而空,觉得这个平日不起眼的四弟看问题竟如此透彻,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
“四弟所言甚是!分析得极有道理!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大功。
明日我便修书与父亲和母亲,详陈此地情况,并附上你的这些见解。
这几日,你我也需多加留意,尤其是东吴那边的动向,看看那顾凛州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是,小弟明白。定当尽力辅佐大哥,促成此事。”
萧昱躬身应道,态度谦卑。只是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他看的,远比萧宸更深更远。
北靖的内部争斗,父侯的制衡之术,大哥的庸懦,柳氏一系的虎视眈眈…
联姻白家,若成功,功劳是正房和和大哥的,若处理不当,隐患却可能是整个北靖的。
他需要更谨慎地观察,为自己,也为北靖的未来,寻找最稳妥的路径。
与此同时,东吴下榻的院落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顾凛州已换下被溅湿的衣袍,穿着一身宽松的素色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更添几分闲适飘逸。
他并未就寝,而是坐在窗下的棋枰前,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却并未落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棋盘上零星的几颗棋子,仿佛在推演着某种局势。
灯花偶尔噼啪一声爆开,映照着他俊雅侧脸上平静无波的神情。
他面前站着一位作谋士打扮的心腹,正低声禀报。
“公子,今日观察,那白瑶光确如传闻所言,姿容绝世,仪态万方,应对之间也算得体。
白家为其造势,可谓不遗余力,几乎将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她身上。”
心腹总结道,稍作停顿,又补充了一句,“世子殿下似乎也对白小姐颇为赞赏,席间多次向白家主提及江东风物,似有邀请之意。”
顾凛州闻言,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指尖的黑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
“金玉其外,是否败絮其中,尚需时日观察。
白家如此孤注一掷,未免操之过急。”他轻轻将棋子落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冷意,
“我这位堂兄,性子仁厚,易受表面繁华所惑。
若真让他顺利联姻白家,获得如此巨大的财力与人望加持,他在东吴的地位将更加稳固,那些原本观望的士族,恐怕也会纷纷倒向他那边。这…并非江东之福。”
心腹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顾凛州的深意。公子志存高远,岂能坐视世子势力坐大?
他压低声音:“公子的意思是…绝不能让世子殿下成功联姻白家?”
“联姻?”顾凛州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白家这块肥肉,谁都想要,但吞下去会不会噎着,就难说了。
我堂兄若能娶得‘凤女’,自然声望大涨。
但反之,若此事不成,或者…最终得益者并非东吴,他的声望便会受损,支持者也会动摇。”
他抬起眼,眸光清冷地看向心腹,“所以,这桩婚事,绝不能成。
至少,不能让他如此顺利地达成。”
“属下明白!那我们该如何行事?”
“明日开始,你派几个机灵可靠、口风紧的人,分成几路,在辰阳城内的茶楼酒肆、世家仆从常去的市井之地,暗中散播些消息。”
顾凛州语气平稳,却带着冰冷的算计,“内容要真真假假,难以查证。
重点嘛…”他略一沉吟,
“其一,自然是给北靖那边添点堵。就说北靖世子萧宸,优柔寡断,体弱多病,且北靖内部嫡庶争斗激烈,并非良配。
其二,也不妨暗示一下,蜀汉内部纷争不断,诸葛丞相大权独揽,幼主如同傀儡,与之联姻风险极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声音压得更低:“至于东吴…或许可以流露出一丝这样的意思:
世子殿下虽好,但其性情过于宽仁,能否在乱世中守住基业尚未可知。
且东吴与白家相隔甚远,中间隔着北靖势力,纵使联姻,白家能否真正得到江东的有力庇护,也有待商榷…
总之,要将水搅浑,让白家觉得选择哪一家都有风险,都有弊端,从而犹豫不决,拖延时间。
只要拖下去,变数自然就多了。”
心腹眼睛一亮,由衷赞叹:“公子妙计!如此一来,既破坏了世子的好事,又搅乱了北靖和蜀汉的计划,可谓一石三鸟!
属下这就去安排,定会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顾凛州微微颔首:“嗯,务必谨慎。此外,密切注意蜀汉那边的动静,看看他们有何后手。
还有,白家二房白景舟,掌管家族商路,与长房并非一心,或许…也能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传递一些‘北靖或蜀汉可能给出更优厚条件’的消息,让他去搅扰白景渊的步伐。”
“是!属下明白!”
心腹退下后,顾凛州独自坐在棋枰前,并未再看棋盘,而是望着窗外辰阳城沉沉的夜空。
星子稀疏,月色被薄云遮掩,朦胧不明。
“得凤女者得天下?”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与野心,“这天下之争,岂能系于一女子之手?可笑。
不过,既然这名号如此好用,自然不能落入…不该落的人手中。”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仿佛融入了夜风之中。
三国使节,各怀鬼胎,心思迥异。
白家的凤女之争,因为这各方势力的介入,变得更加波谲云诡,才刚刚真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