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郡的春天,不仅带来了草木的新绿,也带来了沉淀一冬的硕果。郡守府书房内,烛火彻夜未熄。萧昱与江澈、墨书等人,正对着一份即将发往蓟城的奏章做最后的斟酌。
奏章是萧昱亲笔所书,字迹沉稳有力,措辞却极尽恭谦。里面详细罗列了抵达武都一年来的政绩:如何调解乌洛兰、贺赖两部百年纷争,使其归心,共保边境安宁;如何于荒僻之地开设互市,引八方商旅,使得税收渐增,民生稍苏;如何剿灭为祸多年的沙匪,肃清商路;如何汰弱留强,在粮饷短缺的困境下,练就了一支可堪一用的“武都营”……桩桩件件,数据详实,逻辑清晰。末尾,萧昱更是言辞恳切地写道:“……儿臣深知国事维艰,不敢奢求,今略备薄赋,上缴国库,以表寸心。唯愿戍守边陲,为父分忧,为靖守土,虽万死而不辞。” 随奏章一同封存的,还有一小箱实实在在的金银和西北特产,虽不算丰厚,却是一个被“断饷”的边郡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公子,此奏一去,恐再难有转圜余地。”江澈放下审阅的稿纸,语气平静地指出风险,“柳氏见此,必视我等为心腹大患,打压只会更烈。”
萧昱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坚定:“即便我们摇尾乞怜,他们又何曾放过我们?与其被动挨打,不若亮出爪牙,让他们知晓,西北并非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此奏,既是汇报,也是宣告。”
他回身,目光扫过墨书:“确保渠道万无一失,直抵天庭。”
“属下明白!”墨书郑重应下。
十余日后,蓟城,靖侯宫,大朝会。
金殿之上,萧宏高踞龙椅,面容在冕旒后看不真切。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肃穆。当内侍用尖细的嗓音念出那份来自西北武都郡的奏章时,原本沉寂的大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奏章内容逐条念出,每念一项,殿下百官的脸色便精彩一分。平定部落纷争?开设互市?剿灭沙匪?练兵有成?还上缴了赋税?这真的是那个被他们视为流放之地、贫瘠不堪的武都郡?真的是那个被柳氏刻意打压、几乎断了粮饷的四公子萧昱能做到的?
“……四公子萧昱,忠勇可嘉,体恤国难,于边陲艰苦之地,夙兴夜寐,卓有建树……实乃国之大幸……”内侍最后的总结,更是让某些人脸色铁青。
“荒谬!”一声厉喝打破沉寂,柳氏一党的核心成员,柳氏族人、御史中丞柳源率先出列,满脸怒容,“陛下!此奏章夸大其词,漏洞百出!武都郡何等情形,朝中谁人不知?四公子年少,或许急于求成,被下面的人蒙蔽,编造此等虚报功绩之词,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位柳党官员附和:
“柳大人所言极是!平定部落?怕是许以重利,暂时安抚吧!”
“互市税收?恐怕是与民争利,盘剥商旅所得!”
“武都营?一群乌合之众,也敢称精兵?”
“上缴赋税?区区边郡,能有多少产出?只怕是打肿脸充胖子!”
一时间,贬低、质疑之声甚嚣尘上。
然而,没等萧宏表态,一位须发皆白、素来以刚正着称的老臣,太常寺卿周胤,颤巍巍地出列,朗声道:“陛下!老臣以为,此奏章条理清晰,所述之事皆有迹可循,绝非空穴来风!四公子于困境之中,能做出如此成绩,实属难得!老臣倒要问问,为何此前户部屡屡以国库空虚为由,拖延、克扣西北粮饷?若武都郡真如奏章所言,能自给自足尚有盈余,那此前某些人的作为,又是何居心?!”
这话如同刀子,直指柳氏及其掌控的户部。一些中立派和早已对柳氏跋扈不满的官员,也纷纷出言:
“周老大人所言有理!四公子之能,出乎意料!”
“边境安宁,商贸畅通,于国有利!”
“即便有所夸大,能在武都做出此等成绩,已是不易!当予以嘉奖,以励后来!”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争论不休。柳氏一党极力抹黑,而另一派则力挺萧昱,双方唇枪舌剑,气氛激烈。
高坐龙椅的萧宏,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对萧昱这个儿子,感情复杂。因其生母卑微,且自幼表现平庸亦或是藏拙,并未过多关注。将其放逐西北,本就有让其自生自灭之意,亦是制衡柳氏的一步闲棋。却万万没想到,这颗棋子,竟在绝境中爆发出如此能量。
他乐见儿子有能力,这证明他萧宏血脉不凡。萧昱在西北站稳,确实能牵制越来越嚣张的柳氏和外戚赵氏。但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警惕也在他心中滋生。这个儿子,脱离他的掌控太远了。他在西北拥有的军队、民心、甚至可能的互市,都让萧宏感到一丝不安。一个过于强大的儿子,对君父而言,未必是福。
争论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萧宏终于抬起手,轻轻一挥。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
“好了。”萧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昱儿在武都,确实用心了。能在如此艰难情形下,保境安民,略有建树,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源等面色难看的柳党官员,又掠过周胤等面露欣慰的老臣,缓缓道:“传朕旨意,嘉奖四皇子萧昱,赐金百两,锦缎五十匹。着户部……核验武都郡所缴赋税,并酌情补发此前拖欠的部分粮饷,以示体恤。”
这嘉奖,听起来体面,实则分量极轻。金百两、锦缎五十匹对于如今的萧昱而言,九牛一毛。“酌情补发”更是留下了巨大操作空间,户部依旧掌握在柳氏手中,能“酌”发多少,可想而知。
“陛下圣明!”柳源等人立刻叩首,心中暗喜,陛下终究还是忌惮和压制四公子的。
周胤等老臣虽觉赏赐太薄,但陛下既然承认了四公子的功劳,并允诺补发粮饷,也算是一种态度,不便再争,只得一同谢恩。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鱼贯而出。
柳源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柳氏兄长,当今的户部尚书柳泉,低声道:“大哥,萧昱此子,断不可再留!如今他已成了气候,若任由其在西北坐大,将来必成大患!”
柳泉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放心,他得意不了多久。陛下今日态度,已然说明一切。既然明的不行……那就让他彻底消失在那荒凉的西北吧。立刻传信给衍儿,让他那边也加紧动作,里应外合!”
一场更加狠辣、更加隐秘的风暴,开始在蓟城和柳氏的权贵府邸中酝酿。而远在西北的萧昱,在接到那份不痛不痒的嘉奖圣旨时,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放在一旁。他早已料到如此结局。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他亮出的爪牙,已让敌人感到了疼痛,接下来,便是你死我活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