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正是靖侯府为萧老夫人举办寿宴,堪称蓟城近来最隆重的盛事之一。府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文武百官、世家勋贵皆携重礼前来道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与一种无形的权势角力之气。
宴会伊始,作为世子妃,白瑶光自然是全场焦点之一。她今日更是精心打扮,环佩叮当,光彩夺目,力求将“凤女”的光环发挥到极致。
待献礼环节至,她袅袅起身,命人抬上一个紫檀木镶贝大匣。
匣盖开启,刹那间,满室生辉。只见一颗硕大圆润、光泽莹润的东珠静静躺在锦缎之上,其尺寸与品相,实属罕见,引得席间一片低低的惊叹。
“祖母,”白瑶光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此乃东海贡珠,蕴四海之精华,愿献于祖母,祈愿祖母福泽如海,寿比南山。”
萧老夫人微微颔首,面露笑容:“世子妃有心了。”
然而,白瑶光的表演并未结束。她轻轻击掌,只见厅外早已候着的仆役得令,放出早已驯养好的各色珍禽。
一时间,色彩斑斓的鸟儿扑棱着翅膀,竟纷纷朝着寿宴主厅的方向飞来,盘旋鸣叫,虽略显刻意,但场面着实引人注目。
“百鸟朝凤!”白瑶光身边的心腹嬷嬷适时高声贺道,“天降祥瑞,百鸟来朝,此乃世子妃‘凤女’福祉,感应天地,特为老夫人寿辰添彩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恭维与惊叹之声此起彼伏。白瑶光立于席间,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羡慕、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心中志得意满,风头一时无两。
赵氏见状,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正欲开口再添一把火,坐于对面的柳氏却先一步笑了起来。
柳氏目光流转,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安静坐在萧昱身旁的白昭月身上,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真是开了眼界了。世子妃‘凤女’之姿,竟能引动百鸟,实乃我北靖之福。说起来,白家双姝并嫁入我萧家,姐姐有如此神通,不知妹妹……可也曾得家族传承,有何奇能异术,让我等也开开眼?”
这一问,巧妙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白昭月身上。席间目光霎时聚焦,带着好奇、审视,甚至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白瑶光也微微挑眉看向白昭月,想看她如何应对。
萧昱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众目睽睽之下,白昭月从容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清新淡雅,与白瑶光的华贵夺目形成鲜明对比。
她并未看柳氏,也未看白瑶光,而是面向萧老夫人,微微屈膝,声音温婉平和:“柳夫人说笑了。昭月资质愚钝,不及姐姐万一,并无引动天地之奇能。”
她示意身后的青禾和琥珀将一扇用红绸覆盖的物件抬上前。红绸落下,露出一架双面绣屏风。屏风之上,松柏苍劲,仙鹤翩跹,云雾缭绕,正是《松鹤延年》图。
那绣工极其精湛,针脚细密如发,色彩过渡自然,仙鹤羽毛根根分明,松针仿佛能刺破绢帛,尤其是双面绣艺,两面图案完美一致,堪称鬼斧神工。
“此乃孙媳亲手所绣,”白昭月语气谦逊,“针线拙劣,聊表心意。只愿祖母如松柏长青,似仙鹤康健,福寿绵长。”
这屏风一出,懂行之人无不暗暗点头。这份礼物,不靠价值连城的珍宝,不靠玄乎其玄的祥瑞,全凭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和一双巧夺天工的妙手,更契合寿宴主题,显得真诚而高雅。
萧老夫人看着那栩栩如生的绣屏,眼中果然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身子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点头温言道:“难为你有这份心,这绣工,很是难得。”
语气比方才接受东珠时,多了几分真切。
这时,早就按捺不住的萧焕跳了出来,献宝似的捧上一支通体翠绿、雕刻精美的玉笛:“祖母祖母!孙儿给您寻来了东吴最好的玉笛!孙儿还特意学了一曲《贺寿调》,吹给您听!”
说罢,也不等萧老夫人回应,便咿咿呜呜地吹奏起来。他技艺实在平平,曲调时有断续,音准也欠佳。
然而萧老夫人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拍手:“好,好!我的焕儿最有孝心,这曲子吹得祖母心里欢喜!” 那毫不掩饰的偏爱,让在场不少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色。
赵氏见风头似乎要被白昭月的绣屏和萧焕的插科打诨分去,立刻笑着接口,将话题拉回:“母亲说的是,昭月手艺确实精巧。不过,今日最难得的,还是瑶光引来的‘百鸟朝凤’祥瑞。
此乃天佑我北靖,更是预示母亲福寿延年,我萧家基业昌隆啊!” 她再次将“天降祥瑞”与萧家运势紧密相连,巩固白瑶光带来的光环。
柳氏闻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对着身旁一位交好的官员夫人,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是啊,天佑北靖。只是不知这‘天佑’,是佑的北靖江山,还是佑的……某些人的世子之位呢?若事事皆赖天意,我等凡人,还需励精图治作甚?”
她麾下的官员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借敬酒之机,言语间暗讽萧宸自身才干不显,全仗“凤女”名头和外祖家势力。
赵氏听得真切,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中的帕子捏得死紧。
席间另一侧,萧衍与一群武将子弟畅饮,酒至半酣,谈起边境摩擦,他声若洪钟,挥斥方遒:“……要我说,对待那些扰边的蜀汉流寇,就该以雷霆手段扫荡!给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打怕了,自然就安分了!父亲就是太过……”
他及时收住话头,但那股睥睨与狠戾之气却展露无遗。
主位上的萧宏,听着萧衍充满血性与决断的言论,再看看身边应对宾客依旧显得有些温吞守礼的世子萧宸,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欣赏,随即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衍儿这性子,像他年轻时的杀伐果决,却失之暴戾;宸儿……终究是少了些魄力。
宴席终了,宾客渐散。萧宏却将几个儿子留了下来,于书房考校政务。
书房内,烛火通明,将萧宏威严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立于下首的四个儿子,最终定格在萧宸身上。
“宸儿,”萧宏声音沉缓,“如今我北靖与东吴,盐铁贸易依存甚深。然东吴近年来屡屡提价,或以次充好,你以为,该如何应对,方能既保我北靖利权,又不至彻底撕破脸皮?”
萧宸显然早有准备,或者说,是赵氏及其外祖家早已为他备好了答案。他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语气平稳却略有几分刻板:“回父亲,儿臣以为,当以稳为主。可遣使臣与东吴再度磋商,重申盟约之谊。
同时,我北靖亦可适当提高战马、皮毛之售价,以作制衡。此外,严查边境走私,确保盐铁官营之利不至流失。此乃颍川……”他顿了顿,意识到失言,立刻改口,“此乃稳妥之策,力求不战而屈人之兵。”
萧宏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只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置可否。他目光转向萧衍:“衍儿,你说。”
萧衍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扬声道:“父亲!大哥所言,尽是书生之见,太过温吞!东吴顾氏,欺软怕硬之辈,与他们谈什么盟约情谊?简直是笑话!”他语气激昂,带着不屑,
“儿臣以为,就当立刻削减三成盐铁供应,同时命我水师......虽不及东吴,但亦有部分力量,在长江沿线演武威慑!他们若敢断供,我们就敢断他们的马!
让他们瞧瞧,是我北靖的铁骑利刃硬,还是他们的商船软!不打疼他们,他们永远不知分寸!”
他这番话杀气腾腾,充满了军人式的直接与霸道,眼神锐利地扫过萧宸,带着明显的挑战意味。
萧宏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没有评价,转而看向几乎快要站不住的萧焕:“焕儿,你呢?可有见解?”
萧焕正神游天外,想着新得的那支玉笛,被突然点名,吓了一跳,慌忙站出来,嬉皮笑脸地说:“啊?盐铁?这个……父亲,儿臣觉得,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何必打打杀杀,伤了雅兴。”
他眼珠一转,“要说这东吴,好东西是真多,除了盐,那儿的丝绸、茶叶,还有刚才宴上那珊瑚……哦不,儿臣是说,或许可以多买些他们的珍玩奇宝,让他们赚了钱,自然就不好意思在盐铁上卡我们脖子了,对吧?”
他这番话不着四六,引得萧衍嗤笑一声,连萧宸都微微蹙眉。萧宏脸色一沉,呵斥道:“胡言乱语!退下!”
萧焕缩了缩脖子,悻悻然退回原位。
最后,萧宏的目光落在了始终低眉顺目,尽量减少存在感的萧昱身上。“昱儿。”
萧昱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
“父亲,儿臣愚钝,于军国大事见识浅薄。大哥思虑周全,稳中求进,实为上策。三哥勇毅果决,亦显我北靖威风。儿臣觉得都甚好,一切还需父亲圣心独断。”
他言语间将两位兄长高高捧起,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对此事毫无想法,只愿唯父兄马首是瞻。
萧宏深邃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而,萧宏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疲惫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挥了挥手。
“都退下吧。”
回到霁月轩,夜色已深。
白昭月替萧昱解下外袍,轻声道:“今日寿宴,柳夫人那一问,看似针对我,实则是项庄舞剑。”
萧昱握住她的手,在灯下看她:“意在沛公?”
“嗯,”白昭月点头,眸光清亮,“她是要当众质疑‘凤女’与世子捆绑的正当性。若‘凤女’之妹并无异能,是否意味着‘凤女’之能也言过其实?若祥瑞可人为,是否意味着‘得凤女者得天下’亦可操弄?
她是在动摇世子殿下依仗的联姻根基。今日之后,恐怕朝野上下,对于‘凤女’的议论,不会止于祥瑞,更会深究其‘实’了。”
萧昱凝视着妻子冷静分析的面容,心中暗赞她的敏锐。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树欲静而风不止。夫人,我们更需谨慎。”
红烛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静而坚定的面容,侯府深处的暗涌,似乎正变得更加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