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九皇子萧彻的书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
沈清辞安静地立于书案一侧,正细致地研墨。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书架最高处那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
盒子古旧,边角已有些磨损,与周围崭新的摆设格格不入。
萧彻放下手中的狼毫笔,顺着她隐晦的视线望去,眸色微深。
他沉默片刻,竟起身,抬手将那个木盒取了下来。
“好奇这个?”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心头一跳,连忙垂首:“奴婢不敢。”
萧彻没有责怪,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盒盖上细微的刻痕。
“无妨。这是……我母妃留下的旧物。”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少外露的怅惘。
盒子被打开。
里面并无多少金银珠翠,只有几件样式素雅的首饰,和一封边缘已泛黄的信笺。
最上面,是一支白玉簪。
玉质温润,雕工却简洁,只在簪头处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木槿花。
沈清辞的目光触及那玉簪的样式时,呼吸猛地一滞。
这样式……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她。
“殿下,这簪子……”她忍不住轻声开口。
萧彻将玉簪取出,递到她面前。
“母妃去世前,一直戴着它。”
他声音低沉,陷入回忆。
“她曾说,若我将来遇到生死难关,可凭此物,去寻一位故人相助。”
他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
“可惜,她走得急,未曾告知我,该去何处寻这位故人。”
沈清辞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簪。
入手微凉,是上好的和田玉。
可这样式,实在过于朴素,不似宫中妃嫔应有的规制。
烛光摇曳,她下意识地翻转簪身,指尖细细感受着玉质的纹理。
忽然,她指尖一顿,触到了一处极细微的凹凸不平。
“殿下,这里有刻痕!”她低呼一声,忙将玉簪凑近烛火。
借着跳跃的光晕,她清晰地看到,在簪身内侧,竟用极其纤细的笔触,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那字迹苍劲有力,转折处的独特笔锋,她熟悉到刻入骨髓——
“这、这是我父亲的字迹!”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萧彻霍然起身,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玉簪从沈清辞因激动而微颤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落在铺着宣纸的案几上。
两人同时伸手去接,指尖在空中短暂相触。
萧彻迅速收回手,目光却如鹰隼般死死盯住那支玉簪。
“绝不会错!”沈清辞语气急切,带着颤音,“我父亲习字,收笔时习惯性微微上挑。这个‘沈’字,分明是他的笔法!”
她快速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封保存完好的家书。
那是父亲沈毅生前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她将信纸铺在案上,指着上面的“沈”字。
“殿下请看!”
烛光下,信纸上的字迹与玉簪内壁那个小小的刻字,无论是结构还是神韵,几乎一模一样!
书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萧彻缓缓坐回椅中,目光在玉簪和信纸间来回移动,眸色深沉如窗外化不开的浓夜。
“母妃去世那年,我八岁。”
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了几分。
“她缠绵病榻半年,太医皆言是积郁成疾,药石无效。”
“可就在她去世前三日,她精神忽然好了些,屏退左右,独独将这玉簪交到我手中,说了那番话。”
沈清辞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脑中飞速运转。
“我父亲十年前奉命镇守北疆,一年后……战死沙场。”
她抬眸,眼神锐利。
“若按时间推算,殿下母妃病重之时,我父亲恰在京中述职!”
两条原本看似毫不相干的命运轨迹,在这一刻,被这支小小的玉簪,强行交汇在了一起。
一个惊人而可怕的猜想,在两人心中同时破土而出。
萧彻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母妃去世前三个月,沈将军是否曾秘密回京?”
沈清辞努力在童年模糊的记忆中搜寻。
“我记得!”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那时我约莫七岁,父亲确实突然回过京城,行色匆匆,只在府中待了三日便悄然离去。母亲当时还私下疑惑,为何此次回京如此隐秘,不见任何同僚……”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
萧彻母妃的突然病重,沈毅不同寻常的秘密回京,还有这支刻着沈毅字迹、被贵妃珍视直至临终的玉簪……
“难道我父战死之事,与殿下母妃的早逝有关?”沈清辞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或者,”萧彻眸中寒光凛冽,一字一顿,“他们都因知晓了同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才招致祸端。”
他小心拿起盒中那封泛黄的信笺。
“这是母妃的绝笔。这些年,我反复观看,始终未能参透其中全部含义。”
信上只有寥寥数行,字迹清秀却透着力道:
“木槿不开,旧盟难续。北雁南归,莫问归期。若见玉簪,如见我面。护我彻儿,生死不负。”
沈清辞反复默念着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
“北雁南归……北雁,是否暗指从北疆传来的消息?木槿,”她指着玉簪上的花纹,“是否并非单纯指花,而是某种暗号或约定?”
萧彻眼神一凛:“母妃生前,最爱的确是木槿。她常说,木槿朝开暮落,犹如宫中荣宠,瞬息即逝。”
“但这玉簪上的木槿,”沈清辞敏锐地指出关键,“是未绽放的。”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忠叔两声清晰的咳嗽。
——这是约定的暗号,有人靠近。
沈清辞反应极快,立刻将玉簪和信笺稳妥放回盒中,盖上盒盖。
萧彻则顺势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执笔蘸墨。
“殿下这幅秋山图,远处还需点缀几只飞鸟方显生气。”沈清辞故意提高声音,语气自然。
门外脚步声渐近,随即响起苏明月娇柔婉转的声音:“殿下还在忙于公务吗?明月炖了参汤,特来奉上。”
萧彻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扬声道:“进来。”
苏明月推门而入,见到侍立在一旁研墨的沈清辞,眼中嫉恨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温婉笑容:“夜深露重,殿下保重身体要紧。”
她将手中精致的食盒放在桌案一角,目光流转间,不经意瞥见了那个打开的紫檀木盒。
她神色微微一顿,似有些讶异:“这盒子……看着眼熟,仿佛是先贵妃娘娘的旧物?”
萧彻不动声色地将盒盖合上:“苏小姐好记性。”
苏明月嫣然一笑,带着几分追忆:“小时候随母亲入宫请安,曾见先贵妃戴过一支玉簪,样式虽朴素,但娘娘极为珍爱,想必就收在此盒之中吧?”
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
一支十多年前见过的玉簪,苏明月为何至今记忆如此清晰?
“难为苏小姐还记得这般细致。”萧彻语气依旧平淡。
苏明月轻叹一声,面露恰到好处的感伤:“实在是那日贵妃娘娘抚着簪子说的一句话,让明月记忆深刻。娘娘说……此簪乃一位故人所赠,见簪如晤,永不相负。”
“见簪如晤,永不相负……”萧彻低声重复。
这与母妃信中“如见我面,生死不负”何其相似!
沈清辞垂眸,掩去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几乎可以断定,父亲,就是贵妃口中那位无法言明、却托付遗物的“故人”!
苏明月见萧彻神色似有恍惚,以为他沉浸于丧母之痛,柔声劝慰:“殿下节哀,先贵妃在天之灵,定不愿见您过于伤怀。”
她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清辞,意有所指:“倒是有些人,需得谨记身份,不该碰的东西,最好连念头都不要有。”
沈清辞恭敬垂首,语气不卑不亢:“苏小姐提醒的是,奴婢谨记。”
待苏明月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书房内再次被凝重的寂静笼罩。
萧彻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紫檀木盒冰凉的表面,目光复杂地看向沈清辞。
“沈清辞,你可知道,若猜测为真,这意味着什么?”
沈清辞抬眸,毫无避讳地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眼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清明。
“这意味着,从此刻起,你我的仇人,很可能是同一个。”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疾风,吹得窗棂作响,案上烛火剧烈摇晃,明灭不定。
在光影交错间,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在墙壁上紧密交叠。
仿佛十四年前的宫闱秘辛与十年前的边关冤案,在这一刻,终于被命运的丝线紧紧缠绕,编织成一张无形巨网。
而网中央,正是他们这两个原本各怀目的、却因这惊天秘密而不得不紧密相依的人。
“我会查清楚。”萧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真相如何骇人,无论会牵扯出何人。”
沈清辞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封早已被她体温熨热的家书。
父亲,您当年究竟隐瞒了什么?这支玉簪,又承载着怎样一份以生死相托的旧盟?
夜色愈发深沉,答案依旧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但追寻真相的路径,已然因这支小小的玉簪,显现出它曲折的轮廓。
风仍在呼啸,预示着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以及即将到来的、更为汹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