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一片模糊的灰,像是蒙着层厚重的雾。浑身的疼像潮水似的往骨头缝里钻,尤其是左腿和右手,稍一动就牵扯着神经突突地跳,连带着意识都跟着发沉——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怎么躺在这里,更忘了现在是哪年哪月。
挣扎着撑起身时,左手刚一用力,右手就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低头看,那只手肿得发亮,皮肤下泛着青紫,像是被揉碎了再拼起来的瓷。再看左腿,裤管空荡荡地晃着,触到的地方硬邦邦的,没有半分知觉,只有挪动时传来的、像是碎骨在摩擦的钝痛。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腿根本撑不住身体,只能拖着它往前挪,地面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脑子里才断断续续浮出些片段——小巷里的闷棍、骨头断裂的脆响、玻璃扎进肉里的疼……还有小商,她是不是还在等我回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压了下去。我低头看着自己残废的手和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样的我,怎么配回去见她?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怎么护着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当年我抛弃谢涵沫和方念,已经是造了孽,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或许就是上天的报应,是我罪有应得。
眼角忽然有些发涩,我抬手去擦,却摸到满手的湿冷。头发垂在眼前,我随手撩开,指腹触到几根花白的发丝——原来不过短短几天,我竟老了这么多。
“朝如青丝暮成雪,是非成败转头空。”我轻声念出这句话,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风裹着这句话飘出去,很快就散在空荡的巷子里,只剩下我拖着残废的身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走多久……
鞋底碾过院门口半枯的杂草,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惊飞了墙头上几只扒着青苔的麻雀。我扶着斑驳的木门框往里挪,左腿每蹭一下地面,都像有碎骨在磨,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却死死攥着门框不肯松手——这院墙上的裂缝、院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分明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如今满院荒草齐腰,绿苔爬满了曾经光洁的石阶,连木门上的铜环都锈成了暗红色。
我喘着气慢慢挪到后院,那棵老梨树下的石桌还在,只是桌面裂了道大缝,上面堆着几层枯败的落叶。风卷着叶子打在我腿上,我顺着树干慢慢滑坐在地上,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才敢稍微松口气。
目光扫过树下那片曾经种满蔬菜的土地,如今只剩疯长的野草,我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却还是一遍遍地轻喃:“胡子大叔……我回来了。”
话音落时,一阵风吹过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应和,又像是在为这满院的荒芜叹息。我抬手按住发疼的胸口,望着天空里慢慢飘走的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是我走了这么多路,第一次觉得,好像还有个地方,能让我暂时歇一歇。
我扶着梨树慢慢起身,左腿在地上拖出一道浅痕,终于挪到后院角落那座小小的土坟前。坟头的草长得比我膝盖还高,几株蒲公英沾着晨露,风一吹就晃,像是在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缓缓跪下去,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额头重重磕在沾着青苔的石板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磕得额头发疼,却比不过心里的沉。
“胡子大叔,我来看你了。”我声音发颤,指尖抠着坟前的泥土,“你还记得不?当年咱们俩在桥洞底下躲雨,你把唯一的破棉袄给了我;还有次我饿了两天,你揣着半块别人剩的汉堡跑回来,自己一口没吃全给了我……”
说到这儿,我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喘了半天才接着说:“后来我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能回来给你修座好坟,可你怎么就不等我呢?”我低头看着自己残废的左腿和右手,眼泪砸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现在我也成了废人,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当年和我一起流浪,一起去吃肯德基别人剩下的餐食的胡子大叔已经不在了,胡子大叔……我……我的路快到头了……”
风卷着草叶扫过我的手背,凉得刺骨。我就这么跪在坟前,一遍遍地说着这些年的事,从遇到小商的欢喜,到如今的狼狈,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才慢慢闭上眼,额头抵着石板,一动不动。
左腿的疼已经从钝痛变成了灼烧感,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在发烫,我靠在胡子大叔坟旁的老梨树上,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快没了。右手的伤口早发了炎,肿得像个发酵的馒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紫红,偶尔还会渗出血水,黏在破烂的衣袖上,结成硬邦邦的痂。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医生说过,这种粉碎性骨折加感染,不尽快截肢消毒,败血症很快就会找上门,到时候神仙也救不活。可我翻遍了身上所有口袋,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别说截肢的手术费,连一片抗生素、一粒止痛药都没有。
风裹着草屑吹到我脸上,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死了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我低声跟自己说,也像是跟坟里的胡子大叔说,“不用再想怎么面对小商,不用再愧疚对不起涵沫和念念,更不用再受这疼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甘心。我这辈子没怎么好过,最后却要这样躺在荒草里,被疼死、被感染死,连个体面的结局都没有。我低头看着自己动弹不得的右手,指尖已经开始发麻,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只能在心里自嘲:活了这么多年,最后落得个这样痛苦死去的下场,挺遗憾的。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落在坟前的草地上。我慢慢闭上眼睛,只觉得越来越冷,连灼烧般的疼痛都开始变得遥远——或许,这样等下去,也挺好。
灼烧感突然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骨的冷,我眼前的夕阳渐渐模糊,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点,随即彻底陷入黑暗。身体像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往下坠,像沉进了无边无际的海里,耳边只有自己越来越轻的呼吸声。
“你后悔吗?”
一道模糊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倒像风穿过树洞的回响。我试着睁开眼,却连眼皮都抬不动,只能在心里慢慢琢磨这个问题——后悔吗?后悔遇见小商却给不了她未来?后悔当年离开涵沫和念念?
可转念一想,遇见小商时的欢喜是真的,想给念念一个家的心意是真的,甚至和胡子大叔一起啃剩汉堡时的温暖也是真的。就算结局狼狈,那些好时光也不是假的。
“不悔。”
我在心里轻轻回答,声音像飘在水面上的羽毛,刚落下,就被更浓的黑暗裹住。意识像被风吹散的雾,一点点消散,最后连那点下坠的感觉都没了,只剩下一片彻底的、无边的安静……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方源躺在手术台上,眉头紧锁,即使陷入深度昏迷,额角仍不断渗出冷汗,左手无意识地攥着床单,像是还在承受幻觉里的剧痛。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屏幕上的波形平稳,证明他的生命体征暂时无碍。
陈真站在手术台旁,白大褂上沾着些许生理盐水,他抬手调整了下方源手腕上的输液管,目光落在对方仍处于肿胀状态的左腿和右手上——那是之前注射了临时麻痹药剂的效果,并非真的残废,却足以让方源在幻觉中体验到濒死的绝望。
“总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吧?”洪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靠在墙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甘,“你忘了他怎么对你妹妹谢涵沫的?之前他好像一声不吭就走了,把涵沫和念念丢在出租屋里,涵沫抱着孩子哭了整整三天,连饭都没吃一口!”
陈真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掠过方源苍白的脸颊,语气却没什么起伏:“我没忘。但他离开,可他的初衷里,不全是逃避。”
“初衷?”洪亭冷笑一声,直起身走到手术台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源,“就算有初衷,他也实实在在地抛弃了妻女!这几年涵沫一个人带念念有多难,你我都看在眼里,他凭什么现在舒舒服服地跟那个叫商心慈的女人过日子?”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还有,你别忘了,他到现在都以为我死了,这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一旦他知道我还活着,当年的事就会露馅,我们这几年的安排就全白费了。”
陈真转过身,与洪亭对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你放心,我没打算让他就这么‘死’在幻觉里。”他指了指手术台旁的托盘,上面放着两支贴着标签的针剂,一支透明,一支泛着浅蓝,“我刚才给他注射的只是临时麻痹剂,让他体验死亡的滋味,等他再醒过来,我会先给他做基础治疗,保住他的腿和手——毕竟他是方念的亲生父亲,念念不能没有爸爸,我不能真让他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洪亭挑眉,目光落在那两支针剂上,“总不能让他醒了就没事人一样走吧?”
“当然不会。”陈真拿起那支浅蓝色的针剂,对着无影灯看了看,“这是神经毒素,不会伤他性命,却能让他的左腿和右手失去知觉,就像他幻觉里‘残废’的样子。等他醒了,我会把他丢到他心心念念的‘胡子大叔’坟前——那小院荒了这么久,正好让他待在那儿。”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我会断了他所有联系外界的可能,让他在那儿孤独终老,每天只能像流浪汉一样捡垃圾过日子。他不是觉得自己没错吗?不是到了幻觉最后还说‘不悔’吗?我就要让他在这种绝望里好好想想,当年他的离开,到底毁了多少人的生活。”
“神经毒素?”洪亭皱了皱眉,“这东西要是控制不好,万一真把他弄残了怎么办?”
“放心,剂量我算好了,只会暂时阻断神经信号,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陈真把针剂放回托盘,眼神清明,“等什么时候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着胡子大叔的坟,或者对着涵沫和念念的照片(我会让人悄悄放在小院里)说出‘后悔’两个字,我再给他注射解药,让他恢复正常。”
他看着洪亭,语气缓和了些:“我与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像你,当年被他‘连累’得只能假死脱身。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想让他从自己的错误里走出来——他欠涵沫的,欠念念的,总得有个偿还的态度,而不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不悔’里,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洪亭沉默了几秒,看着手术台上仍在昏迷的方源,又看了看陈真坚定的眼神,终于甩了甩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协:“也罢,就按你说的办。但你得记住,一旦他有任何要联系外界的苗头,或者还是嘴硬不肯认错,你必须立刻告诉我——我可不想让我们这么多年的心思,最后都打了水漂。”
陈真点了点头,重新转过身看向手术台,伸手轻轻拂去方源额角的冷汗:“放心,他跑不了。这一次,我会让他好好想清楚,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