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后。
天色微亮,初阳慵懒,花鸟草虫在为新的一天欢呼着。
东荒,岭多凶多,凶多则机缘多。
故而,很多修士深入各大山岭,只为寻得一桩机缘。
这些山岭,对修士而言,是凶,对凡人来说,是死。
山岭等偏僻之地,皆是凡人禁地,入山便等于入死。
凡人若要赶路,都需谨慎远避,尽量远离山岭,不深入倒还算安全。
山岭中食花毒木、深草野兽等凶机,任何之一都可要命。
尤其是喜肉食的蛮兽,人肉对它们来说,肉嫩髓香,最是上瘾。
蛮兽不仅体型大于野兽,兽性、实力都不是野兽可比。
只有修士方可一战,凡人遇到,只能听天由命。
一个山洞前,站着书生青年。
他目光远眺,幽幽怨怨:“今日傍晚,便可绕到悬生岭西边的单阳镇了。”
“能二十五日便赶到此处,还多亏前几日遇到了两支商队...唉,若仙长赐我一身仙法,便可不惧凶险,直穿过岭,也不至于绕路,耗费如此之久。”
赶路二十五日,还没绕出悬生岭,可见悬生岭之大,东荒之广。
“这次一定!一定要考取个功名!仙长保佑!”
说罢,他低头看向手中石碗。
碗中有碾碎的山果,并兑入了山泉。
“等为父中了功名,一定让你吃好过好。”
他轻叹一声,捧着果泉碗,朝着山洞走去。
与其说是山洞,其实就是一个斜插入地、凸尖冲天的数丈大石,石下有些空间罢了。
四周堆围了些零散碎石,倒也避风遮雨。
书生青年来到休憩之处,灭掉驱虫篝火。
驱虫草,一种凡草,放入篝火,可当燃料,也可驱走凡世的蚊虫蛇蝎等小兽。
灭掉篝火后,他才注意到不远处蹒跚学步的小胖身影,正一步三摇地朝自己走来。
这段时日,他常常被惊到。
先是半日睁眼,五日萌牙,二十余日更是开始尝试走路。
以他所知,新生婴儿需十多月才会试学走路,试学说话更要一年多之久。
但想到是仙人赐福,也就释然了。
“噗通!”
小胖婴面部朝下,摔倒在一滩春泥中。
趴在浅泥里,扑腾扑腾地乱摆四肢。
扑腾了几下后,又尝试着起身。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可又一屁股蹲坐在泥地里。
一番折腾下来,几乎全身都沾满了泥土。
书生青年快步来到近前,刚要扶起之际,只见小胖婴已独自站起,并着一双小脚丫,双腿微蹲,躬起身姿,略微蓄力后,一下子跳了起来。
“噗通!”
随着这一跳,春泥四溅。
溅起大量泥水,崩得书生青年身上全是污泥,脸上也被污泥覆盖。
随后小胖婴又一头栽入泥地中,打起滚来。
时而用两只小胖手,拍打泥土,时而双脚跺入泥中,嘴里还不停发出咯咯不清的笑声。
见状,书生青年远远避开,摸了一把脸上污泥,露出苦笑:“这孩子...摔倒了也不哭不闹,还玩起来了。”
“是心大呢还是心坚呢...”
“应是心坚,倒是随我,嗯,随我。”
书生青年坐在石块上,露着微笑。
看着春泥中的嬉闹,和呜喃笑声,此情此景,他深感幸福。
随后,他擦拭起身体,不小心打翻了果泉碗,惊呼又哀叹。
...
晌午时分,书生青年佝偻着身体,左手擦着额汗,右手拄着木棍,喘着粗气蹒跚而行。
其背上,背裹里的小胖婴,睁着一双乌黑大眼,打量着这个美丽又新奇的世界。
疑惑充满他的双眼,似在疑问为何眼前景物在倒退?
时而蝴蝶飞过,鸟虫惊鸣,他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身体也会跟着摆动起来,活泼可爱。
一路不得闲,折腾得书生青年,背脊越来越弯。
“站住!”
突然一声厉喝!
书生青年一哆嗦,脸色瞬白,顿住脚步不敢有大幅动作。
小胖婴则被这一声突喝,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刚起,他脖颈的黑方项链,渐渐消失无踪,一道慵懒清冷的女声响起:“嗯啊...”
这声音,清冷凉薄,宛如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小胖婴在听到这女声时,停止了哭声,一眼不眨地好奇张望,寻找这声音的主人。
诡异的是,黑方项链的这一幕一音,无人发觉。
此时,数名山匪已提着亮刀锋剑,围住了书生青年。
其中一个大胡子中年人,身穿连体兽皮衣,手提亮刀来到近前,皱眉嫌弃道:“真晦气,刚下山就遇到个穷书生。”
“二当家,还有个孩子呢。”其中一名山匪,指了指书生青年的背裹。
“是啊.”
“是啊..”
“是啊...”其余山匪们起着哄。
“用你说!老子又不瞎,说这废话纯找茬?”二当家大胡子瞪了几人一眼。
便绕着书生青年转圈打量,道:“俺们寨子,讲规矩!”
“规矩,就是看人下菜碟儿!”
“农夫俩铜钱儿,商队十铜钱儿,至于你小子嘛...”
“看你可怜,老子大发善心,收你一铜钱儿,你就可以滚了!”
语罢,他停下脚步,站在书生青年面前,等着态度。
书生青年闻言,连连点头不敢作声,生怕对方反悔,紧忙从袖袍中拿出一枚铜钱。
双手恭敬地递出,深深一躬身,就要提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二当家大胡子接过铜钱,抛给一旁的山匪:“等下!”
书生青年心中一沉,声音带着颤抖,拱着手小心试问道:“几,几位好汉,敢问...”
“你的是交了,你这娃子的呢?一个,赶紧!”二当家大胡子,不耐烦打断道。
“是.是..”书生青年微微一愣,虽不甘,但还是拿出一枚铜钱敬去。
二当家大胡子掂着铜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上下打量起书生青年,然后咧嘴一笑:“你小子很上道,不错,不错,衣服不错,鞋也不错。”
“比我的这身文绉多了,弟兄们,上!”
他比了一个手势,其余山匪一拥而上。
不多时,大胡子粗犷的脸上,浮着兴奋之色。
只见他身穿书袍,踱着碎步。
对其余山匪作了一个僵硬的揖,模仿着他心里自认为的文人雅士的姿态。
他装模做样地夹声提音,胡说八道:“几位壮...几位公子,小生来自威武寨,乃是当今太太太傅,与太太太后更是深交故友,所以敢问绣凤楼所在何处?方便指条明路否?”
若不看其形,不品话意,还真学出了点书儒味道。
一名眉眼刀疤的山匪,提了提臀,一只手扶着树,另一只手叉着腰,一副姿态妖娆。
他用舌头舔了舔下唇,入戏浮夸道:“公子讨厌,去什么绣凤楼嘛,你看哀家...行嘛?”
话语间还不忘搔首弄姿,看得其余山匪哄堂大笑,相互揶揄调侃起来。
这群山匪,打闹间不显威势,可言行举止都透出十足的市井气,显然都是老滑头了,其家威武寨,更是可想而知。
这群笑之声,听在坐于树下,怀抱小胖婴的书生青年耳中,每音如讽,格外刺耳,令其脸色铁青。
而书生青年穿着更是怪异。
身穿连体兽皮衣,衣身不合体,导致敞着半边白皙皙的肩膀。
一双皙白的双腿,侧摆而坐。
怀抱哭婴,身体还在不停发抖。
清秀俊俏的脸,更是写满了委屈。
整个人,好似一位受了欺辱的小娘子一般。
山匪们还在侃侃而谈,大胡子看了眼天色,正了正语气:“行了弟兄们,把那娃子带上,再别个梁子,回寨了。”
闻言,山匪们齐齐放下戏态,眉眼刀疤的山匪,不解问道:“二当家,带个累赘干什么?”
大胡子双眼圆睁,寒音冷斥:“少打听!”
紧接着一掌拍在其脑后。
眉眼刀疤的山匪被拍个踉跄,脖子一缩,不敢言语。
揉着脑袋,朝书生青年走去,欲要夺取幼婴。
书生青年如遭晴天霹雳,身体一顿,脸上再无血色。
立即放下怀中哭婴,爬前一步,频频叩首。
恐慌急促哀求道:“好汉,大爷,大爷们,我交钱了,交钱了的,我还有钱,都孝敬,全都孝敬,求...”
哀声半语,一道侧踢脚影,在他瞳孔中逐渐放大。
砰的一声,在他脑中炸响,只觉瞳孔逐渐失焦,眼皮愈发沉重。
他努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转头看向那背裹中的哭婴,哀弱道:“吉...祥...”
说罢,他倒地侧趴,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欲抓,似要护住、记住那小小摸样。
下一瞬,他眼中的不甘、不舍、祝福与担忧,种种百色渐渐暗淡。
最终还是闭眸昏厥,不省人事。
嘤嘤大哭的小胖婴,听到这不明其意的二字,止住了哭啼,似在思考其意,似在担忧,似在试着发音。
他不断划摆着双臂,想要挣脱出背裹,想要握住那只手,那一直温暖自己的手。
他不知这青年是自己的什么人,可这些日的陪伴,他已生情依赖。
他想记住青年模样,可眼中所见,全是泪水,模模糊糊。
在他被眉眼刀疤的山匪提起时,口齿不清地发出了一声奶音:“夕...阳...”
刀疤山匪冷笑道:“呵,傻小子,是吉祥,连自己名都说不清楚。”
这对父子一别,不知可还有重聚时...
那时,又是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