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空调嗡嗡转着,把初秋的燥意挡在窗外。江寻把卷着的画纸轻轻放在案上时,指腹蹭过边缘的仿宣纹理——这是他特意找厂商定制的高仿真古画纸,连纤维密度都参照了沈墨心之前修复的清代残卷数据。
“你看,”他推着画纸往沈墨心那边挪了挪,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参数面板,“根据停火协议定的框架,AI生成了《海上仙山图》的基础稿。山石轮廓用了北宋郭熙的‘卷云皴’算法,云雾层叠调了37组密度参数,连色彩都校准到和你上次给的古画残片色差小于0.3。”
沈墨心没立刻碰画,先垂眸看了眼案角她自己画的小样——巴掌大的宣纸上,几笔淡墨勾出的远山带着若有若无的毛边,那是她手腕微颤时,毛笔晕开的自然痕迹。她指尖捏着枚玉柄放大镜,蹲下身,视线顺着AI画作的山石边缘扫过去。
画纸上的山确实像模像样。青绿色的峰峦层层递进,云雾在山腰处绕出柔和的弧线,连石缝里的苔藓都用淡墨点得疏密有致。可当放大镜停在一块突出的崖石上时,她忽然皱了眉。
“你摸这里。”她抬眼,声音比空调风还凉,“用指腹蹭一下笔触边缘。”
江寻依言俯身,指尖划过那处崖石的墨色。仿宣的粗糙感还在,可墨色的边界太齐了——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没有一丝手工毛笔该有的“晕染毛边”。他刚想开口说“参数里可以加模糊效果”,就见沈墨心把自己的小样递过来,让他对比着摸。
“手工画的墨,是渗进纸纤维里的。”她的指尖在小样的远山上轻轻点着,“你看这处,我手腕力道松了半分,墨就淡了,纸纤维吸得慢,边缘自然会虚。可你的AI……”她指了指那幅大画,“所有笔触的浓淡都是算好的,连‘虚’都是程序模拟的‘均匀虚’,没有一点‘活气’。”
“活气?”江寻直起身,指尖还残留着两处画纸的触感差异,“我在算法里加入了随机笔触波动,幅度参照了127幅传世古画的笔触偏差数据。你说的‘活气’,本质上就是手工误差,AI能精准模拟。”
“那不是误差。”沈墨心把放大镜搁在案上,声音提高了半分,“那是‘魂’。”
她走到画前,伸手在AI画的云雾上比划:“你看这云,从浓到淡是一条平滑的曲线,可真正的云是流动的——风一吹,有的地方会突然浓一点,有的地方会断一截。就像我上次修复《秋江待渡图》,那幅画的作者晚年手抖,船帆的线条歪歪扭扭,可就是那点歪,让船像在晃似的。”
江寻盯着屏幕上的参数曲线,眉头也皱起来:“数据显示,当前云雾的浓度梯度符合自然气象模型。你说的‘晃’,是主观感受,没法量化。”
“没法量化,不代表它不存在。”沈墨心弯腰,从画筒里抽出一张空白仿宣,拿起一支兼毫笔,蘸了淡墨。她手腕一转,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弧线——起笔时重,中间轻,收笔时又顿了一下,一道简单的曲线,却像真的有风吹过似的。
“你看这道线,”她把纸递到江寻面前,“我起笔时手指压了笔锋,中间手腕转了半圈,收笔时指腹松了。这三个动作里,有力度的变化,有速度的变化,甚至还有我呼吸时的停顿。你的AI能算力度,能算速度,可它算不出我当时看到窗外飘过去一片云,手指下意识的那点颤动。”
江寻看着那道墨线,又回头看了眼电脑屏幕上整齐排列的“随机波动参数”。空调的风忽然变得有点闷,他伸手按了按屏幕,指尖在“笔触随机度”的滑块上停住——那滑块停在98%的位置,可在沈墨心的笔线下,这98%的“随机”,好像成了最刻板的“规矩”。
“所以你觉得,这画还是不行?”他问,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挫败。
沈墨心没直接回答,只是把AI画慢慢卷起来,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江寻,你用代码堆出了一座山,一座完美的山。可它没有风,没有云的流动,没有画它的人当时的心思。它只是一张印着山的纸,不是《海上仙山图》。”
画纸卷好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江寻看着沈墨心把画放回画筒,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停火协议,好像比他想象的更脆弱——他以为只要调整参数,就能靠近她的标准,可现在才发现,他和她讨论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案上的小样上。那幅巴掌大的远山,在光线下好像真的在飘。江寻盯着那点淡墨,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精准代码,好像漏了点什么——漏了点让纸面上的山水,真正“活”起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