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瘸子第一次在老林里看见那姑娘时,以为是撞了邪。
那天日头偏西,秋老虎把山坳里的枯叶晒得发脆,踩上去沙沙响。他背着半篓刚采的山货,一瘸一拐往山下挪——左腿是年轻时被野猪拱的,每到阴雨天就钻心疼,今天倒奇了,干爽的天,那疼却跟针扎似的,一阵紧过一阵。
“妈的,这破腿。”他啐了口唾沫,往石头上坐,打算歇口气。刚掏出旱烟袋,就听见林子里飘来阵曲子,咿咿呀呀的,像是谁在哼小调。
这地方邪性,陈瘸子打小就知道。老辈人说,黑松岭这一带是“阴阳界”,太阳一落山,活人就别往深处走。他采山货半辈子,向来只在山脚打转,今天为了寻株年份久的野山参,不知不觉往里多走了二里地。
那曲子怪得很,不像山里人唱的山歌,软乎乎的,带着股子哭腔,又像是在笑。陈瘸子捏着烟袋的手顿了顿,竖耳朵听,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树后头绕过来的。
“谁?”他喊了一声,山里回声荡了荡,曲子没停。
他心里发毛,正想扛起篓子走人,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老松树下,站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
那红真扎眼,在一片枯黄的林子里头,跟团烧起来的火似的。姑娘背对着他,梳着长长的辫子,发梢垂到腰上,风一吹,红衣裳的下摆跟着晃,倒比那曲子还晃人眼。
“姑娘?”陈瘸子又喊了一声,“这时候了,你咋还在山里?迷路了?”
姑娘没回头,倒是那曲子停了。陈瘸子等了片刻,见她不动,心里犯嘀咕:莫不是谁家的闺女不听话,跑到山里来玩?这黑松岭晚上能吃人,可不能让她在这儿待着。
他拄着拐杖站起来,一瘸一拐往那边挪。离得越近,越觉得不对劲——那姑娘的红衣裳看着怪旧的,料子不像现在的的确良,倒像是老布,上面还绣着花,针脚密得很,就是颜色暗沉,像是沾了泥,又像是……沾了血。
“姑娘,你转过来呗?我送你下山。”他走到离姑娘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左腿的疼突然炸开,疼得他差点跪下去,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就在这时,那姑娘动了。她慢慢转过身,陈瘸子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旱烟袋“啪”掉在地上。
哪是什么姑娘?那脸煞白煞白的,一点血色没有,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咧着,像是在笑,可那笑意根本没到“眼”里,反倒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怨。她身上的红衣裳更清楚了,不是沾了泥,是真沾了血,黑一块红一块的,领口还耷拉着半截断裂的红绳——那是……盖头绳?
“你……你是……”陈瘸子舌头打了结,腿肚子转筋,想跑,可腿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半步。
那“姑娘”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慢慢抬起手。她的手也白得吓人,指甲却黑黢黢的,长长的,往他眼前伸过来。陈瘸子吓得闭了眼,脑子里炸开一个念头:鬼新娘!是老辈人说的那个鬼新娘!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过,黑松岭几十年前死过个新娘。说是那姑娘没过门,男人家就悔了亲,姑娘想不开,穿着嫁衣在山里上吊了,棺材就埋在这老林深处。老辈人说,她死得冤,怨气重,化成了厉鬼,常在林子里晃,见了活人就拉着当替身,尤其是男人。
“救命啊!”陈瘸子终于喊出声,拼了命往旁边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竟躲开了那只手,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背篓掉了也顾不上,拐杖也扔了,就凭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疯跑。
身后没动静,没曲子,也没脚步声,可陈瘸子不敢回头。他觉得那“姑娘”就在后头跟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一直盯着他的后背。
直到跑出老林,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他才敢停下,扶着树大口喘气。村里的狗叫起来,有人听见动静出来看,见他一身泥,脸白得像纸,吓了一跳。
“瘸子哥,你咋了?见鬼了?”问话的是村东头的二柱子。
陈瘸子指着黑松岭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鬼……鬼新娘……我见着鬼新娘了……”
这话一出口,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变了脸色。二柱子赶紧把他扶起来:“别瞎说,老辈人瞎编的故事,你咋还当真了?”
“是真的!红衣裳,白脸,没眼睛!”陈瘸子急得直跺脚,“就在老松树下,她要抓我!”
众人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都沉默了。村里的老人常说,黑松岭的事不能瞎提,尤其是那鬼新娘,越提越容易招惹。
二柱子把陈瘸子送回了家。陈瘸子家在村尾,孤零零一间土房。他喝了碗热粥,才稍微缓过神来,可一闭眼,就是那姑娘黑洞洞的眼睛,吓得他不敢关灯,坐了一整夜。
本以为这事过去就完了,可第二天一早,陈瘸子发现不对劲了。
他起来洗漱,往镜子里一瞅,差点把手里的脸盆扔了——他的左眼,眼白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咋回事……”他揉了揉眼,没用,那红还在。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昨天那鬼新娘,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他赶紧去找村里的王婆。王婆是个“出马仙”,据说能通鬼神,村里谁撞了邪、中了煞,都找她看。王婆家在村西头,院子里摆着个香炉,常年插着三炷香,烟袅袅地飘着。
陈瘸子一进门就给王婆跪下了:“王婆,你救救我!我昨天见着鬼新娘了,今天眼睛就变成这样了!”
王婆正坐在炕沿上抽烟袋,见他这样,眯着眼打量了他半天,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脸色沉了下来:“你惹着她了?”
“我没惹她啊!”陈瘸子快哭了,“我就是看见她了,她要抓我,我就跑了!”
“她不是要抓你,是要找替身。”王婆把烟袋往炕沿上磕了磕,“那姑娘死了几十年,怨气没散,每年这时候都要出来晃,得找个男人替她,她才能托生。你撞见她,就是被她盯上了。”
“那……那咋办啊王婆?”陈瘸子抓着王婆的手,抖得厉害,“你可得救救我!”
王婆叹了口气:“她盯上你了,就没那么容易打发。这样,你先回去,今天晚上别关灯,在门口撒上灶灰,再摆上一碗糯米,她进不了门。我晚上给你请请神,看看能不能跟她商量商量,让她放过你。”
陈瘸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到家,他赶紧按王婆说的做,在门口撒了厚厚的一层灶灰,又在门槛上摆了一碗糯米,把屋里的灯点得亮亮的,连窗户都糊上了纸,生怕漏一点缝。
可心里还是慌。他坐在炕沿上,盯着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山里的夜静得很,只有风刮过树叶的声音,呜呜的,像哭。
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突然听见“咚、咚、咚”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窗户。
陈瘸子一下子惊醒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敢出声,屏住呼吸,盯着窗户纸。
“咚、咚、咚。”
又响了,还是那么轻,一下一下的,像是在催着什么。
他想起王婆的话,她进不了门,可窗户……窗户没撒灶灰啊!
他慢慢挪到炕边,抓起炕角的镰刀,紧紧攥在手里。眼睛盯着窗户,只见窗户纸上,慢慢映出一个影子。
是个女人的影子,梳着长辫子,穿着红衣裳,正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
陈瘸子的心跳得像擂鼓,握着镰刀的手全是汗。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那么盯着那个影子。
过了一会儿,影子动了。它慢慢往下挪,像是在找缝隙。接着,“刺啦”一声,窗户纸被捅破了一个小窟窿。
陈瘸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看见一只手从窟窿里伸进来——白森森的,指甲又黑又长,正是昨天那鬼新娘的手!
那手在窗户上摸索着,像是要把窗户纸全抓破。陈瘸子咬了咬牙,举起镰刀就往那手上砍去。
“嗷——”
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人的声音,尖得刺耳。那手猛地缩了回去,窗户上的影子也不见了。
陈瘸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镰刀“当”地掉在地上。他不敢再待在屋里,抓起一件衣服就往外跑,连门都没关。
跑到王婆家时,天快亮了。王婆听见敲门声,出来一看是他,吓了一跳:“你咋来了?她进你家了?”
“没……没进,她捅窗户纸,我用镰刀砍了她一下。”陈瘸子语无伦次地说,“王婆,我不敢回去了!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王婆皱着眉,往他身后看了看,脸色更沉了:“你不该砍她的。你这一砍,把她惹毛了,怨气更重了。”
“那……那现在咋办啊?”
王婆叹了口气:“还能咋办?只能硬着头皮跟她了了这事。你跟我来。”
王婆把他领进里屋。里屋摆着个神龛,上面供着几个看不清脸的神像,香炉里插着香,烟雾缭绕。王婆让他跪在神龛前,自己则拿出一套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画完黄纸,她把黄纸烧成灰,拌在一碗清水里,递给陈瘸子:“把这个喝了,能暂时护住你的阳气。等会儿我请神,你别说话,不管看见啥、听见啥,都别出声。”
陈瘸子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那水有点涩,还有股子怪味,喝下去之后,肚子里暖暖的,身上的寒意倒是消了些。
王婆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又拿出一面小鼓,坐在蒲团上,一边敲鼓,一边唱起来。她唱的词没人听得懂,咿咿呀呀的,调子古怪,像是在跟谁说话。
唱了一会儿,王婆的眼睛突然闭了,身体开始发抖,嘴里的调子也变了,变得尖细,像是女人的声音。
“你……为何……伤我?”
陈瘸子吓得一哆嗦,这声音……跟昨天那鬼新娘的尖叫有点像!
“她附在我身上了。”王婆(或者说,是附在王婆身上的鬼新娘)开口了,声音冷冷的,“我找替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用刀砍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陈瘸子结结巴巴地说。
“怕?”鬼新娘冷笑一声,“我死得冤,被困在这山里几十年,日日受寒风苦,夜夜听鬼哭,凭什么你们活人就能好好活着?我找个替身,有错吗?”
“可……可你不能害我啊!”陈瘸子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他其实没儿没女,就是想求情。
“我不管。”鬼新娘的声音更冷了,“你撞见了我,就是你的命。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让你全家都不得安宁。”
“你别太过分!”王婆的身体突然又抖了一下,声音变回了王婆自己的,“她已经够可怜了,你还逼她!她是死得冤,可也不能随便害活人啊!”
“我不管!我要托生!我要离开这鬼地方!”鬼新娘的声音又抢了回来,王婆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我等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撞见他,我不会放他走的!”
“你要是非要害他,我就只能请山神收了你!”王婆的声音也硬了起来,“黑松岭是山神的地盘,你在这儿作乱,山神也容不下你!”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王婆的身体一会儿抖,一会儿停,两种声音交替着从她嘴里冒出来,听得陈瘸子心惊肉跳。
过了好一会儿,王婆的身体突然一软,倒在蒲团上。陈瘸子赶紧过去扶她,只见王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王婆,你咋样?”
王婆缓了半天,才开口:“她……她走了。不过没答应放过你,说三天之内,必定要带你走。”
陈瘸子的心沉了下去:“那……那还有啥办法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险点。”王婆看着他,“她的棺材埋在黑松岭深处的老槐树下,棺材上压着块青石,那是当年下葬时,道士用来镇她的。你要是能把那块青石挪开,再给她烧点纸钱,陪她说说好话,让她消了怨气,或许她能放过你。”
“挪青石?”陈瘸子愣了,“那青石得有几百斤重吧?我一个人咋挪得动?再说,那地方那么邪性,我敢去吗?”
“你不试试,就只能等着被她拉去当替身。”王婆叹了口气,“要么,你就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村子,走得越远越好,或许她找不到你。”
离开村子?陈瘸子犯了难。他在这村里住了一辈子,亲戚朋友都在这儿,去哪啊?再说,他腿不好,也走不远。
“我……我去挪青石。”他咬了咬牙,“总比坐着等死强。”
第二天一早,陈瘸子找了二柱子帮忙。他没敢说实情,只说自己昨天在山里丢了个重要的东西,得去老槐树下找找,可能需要搬块石头。二柱子是个实诚人,一口答应了。
两人带着工具,往黑松岭深处走。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森,树长得密,太阳都照不进来,地上的枯叶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心里发慌。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看见那棵老槐树。那槐树长得歪歪扭扭的,树干上全是疙瘩,像老人的皱纹,树枝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看着就透着股子邪性。
树下果然有个土坟,坟头长满了草,坟前压着块大青石,足有半人高,上面长满了青苔。
“就是这儿了。”陈瘸子指了指青石。
二柱子看了看:“这么大的石头,咱俩咋挪啊?”
“试试吧,用撬棍。”
两人拿出撬棍,往青石底下塞。撬棍顶在石头上,两人使劲往下压,脸憋得通红,青石却纹丝不动。
“不行,太沉了。”二柱子喘着气,“要不咱回去叫几个人来?”
“别!”陈瘸子赶紧拦住他,“不用了,再试试。”他不敢叫人,怕人知道这是鬼新娘的坟,惹出更多麻烦。
两人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陈瘸子急得满头大汗,心想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阵风声,呜呜的,像是有人在哭。
他抬头一看,只见老槐树的树枝上,不知啥时候,挂了件红衣裳。
风一吹,红衣裳飘起来,正是昨天那鬼新娘穿的那件!
“二柱子,你看!”陈瘸子指着树枝,声音都抖了。
二柱子回头一看,也吓了一跳:“那……那是啥?谁把衣裳挂这儿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咚”的一声,那块大青石突然动了一下。
两人都愣住了,盯着青石。只见青石又动了一下,慢慢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底下的泥土。
它……它自己动了!”二柱子吓得往后退了退。
陈瘸子也懵了,难道是……鬼新娘自己弄的?
他定了定神,赶紧对二柱子说:“快!趁它动了,咱再推一把!”
两人又拿起撬棍,往青石底下塞。这次没用多大劲,青石就“轰隆”一声,滚到了一边。
青石一挪开,坟头突然塌了个坑,露出一口黑木头棺材。棺材盖没盖严,留着条缝。
陈瘸子看着棺材,心里直发怵。他从包里拿出纸钱,点燃了,往棺材前一扔:“姑娘,我知道你死得冤,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以后每年都来给你烧纸钱。”
纸钱烧得噼里啪啦响,灰烬被风吹得飘起来,绕着棺材打了个圈。
就在这时,棺材缝里突然传出一阵呜咽声,像是女人在哭,又像是在叹气。
陈瘸子和二柱子都吓得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了,风也停了,树枝上的红衣裳也不见了。
“走……走吧。”陈瘸子拉了拉二柱子,两人不敢再多待,掉头就往山下跑。
回到村里,陈瘸子先去看了看自己的眼睛。镜子里,左眼的红已经退了,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松了口气,看来,鬼新娘是真的消了怨气,放过他了。
从那以后,陈瘸子再也没去过黑松岭深处。每年秋天,他都会往黑松岭的方向烧点纸钱。村里人问他,他就说给山里的“老朋友”烧的。
只是没人知道,每当阴雨天,他左腿的疼犯了时,偶尔还能听见一阵咿咿呀呀的曲子,从黑松岭的方向飘过来,软乎乎的,带着点怨,又像是带着点释然。
而黑松岭的老槐树下,再也没人见过穿红衣裳的姑娘。有人说,她托生去了;也有人说,她还在山里,只是不再找替身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着,等着几十年前那个悔了亲的男人,来给她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