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秋高气爽,天色是难得的澄澈明净。
程知意正同花嬷嬷在院子里的石子小径上散步消食。
自打她有了身孕,这便成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消遣。
才走了没几步,便见林婉月的婢女露儿,提着裙摆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回禀娘子,回禀嬷嬷。”
“我们小姐说,新得了一批江南送来的顶好料子,颜色鲜亮,质地也软和。”
“她正寻思着给未出世的哥儿姐儿做几件贴身的小肚兜,想请二小姐也过去,一道挑两件喜欢的花样。”
程知意闻言,扶着花嬷嬷的手臂微微一顿。
她心里明镜似的,林婉月这葫芦里,断然不会卖什么好药。
这一次不知道又想唱哪一出。
程知意面上不显分毫,只温温和和地应下。
“既是表姐相邀,我自然是要去的。”
“嬷嬷,咱们便过去瞧瞧吧。”
花嬷嬷点了点头,由着程知意扶着,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林婉月住的院子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见林婉月一袭藕荷色长裙,早已俏生生地候在了廊下。
她一见二人身影,立时便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殷勤。
林婉月越过程知意,径直上前去搀扶花嬷嬷。
“哎呀,婉月只想着请表妹过来坐坐,不曾想嬷嬷竟也一道来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局促。
“婉月这里简陋,平日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嬷嬷千万莫要怪罪。”
程知意在心中发出一声哂笑。
花嬷嬷自从住进程府,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林婉月今日这番姿态,怕是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吧。
花嬷嬷只淡淡说着场面话。
“林娘子客气了,老奴不过是个下人,哪敢当得起林娘子的招待。”
程知意听着这言语机锋,发出一声轻笑。
“表姐这话说的,可真是见外了。”
“嬷嬷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照料我的,自然是与我形影不离,表姐这般惊讶,倒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程知意瞧着林婉月脸上那微微僵住的笑,心里觉得畅快,嘴上却不饶人。
“不过,紧张些也好。”
“你素来是个天生的好性儿,最是习惯照顾旁人的情绪,凡事都思虑周全。”
“只怕有时候太过周全,反倒叫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林婉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笑容几乎快要挂不住,却也只能强撑着附和。
“表妹说的是,是我想得不周了。”
她忙请二人入座,那姿态,比方才还要恭敬几分。
进了屋,程知意环视一圈,哪有什么裁衣做活的景象。
罗汉床上,连一匹布料的影子都瞧不见。
倒是那张花梨木的八仙桌上,琳琅满目地摆着七八碟精致的茶点,香气四溢。
林婉月亲自为二人奉上茶,笑意盈盈地张罗着。
“瞧我,方才只顾着埋头做活计,竟有些累了。”
“表妹与嬷嬷不如先用些茶点。”
她指着碟中的点心,一一介绍起来。
“这是城南福记新出的栗子糕,每日只卖一百份,我特意命人起了个大早去排队才买到的。”
“还有这玫瑰酥,也是一绝,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程知意听着她这番刻意,只觉得好笑。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碟金黄酥脆的糕点上,那是花嬷嬷最爱吃的桂花定胜糕。
程知意故作惊喜地捏起一块,放到鼻尖轻嗅。
“这味儿,好生熟悉。”
她歪着头,看向林婉月。
“我记得,这好像是嬷嬷最喜欢吃的茶点。”
“表姐可真是有心,算准了嬷嬷今日必定会来。”
林婉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尴尬,笑意凝在嘴边。
“瞧表妹说的,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她索性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做出了一副坦然的模样。
“也罢,既是被表妹看出来了,我便不藏着掖着了。”
林婉月轻轻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
“实不相瞒,我这几日……总觉得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快得很。”
“许是这头一胎,身子和心绪都格外娇气些。”
“我总怕前些日子言语不当,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嬷嬷和表妹,让你们心生嫌隙。”
“因此,才借着挑料子的由头,特意备下这薄茶一盏,算是给二位赔个不是。”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程知意看着她这番炉火纯青的表演,心中暗自称奇。
只见花嬷嬷将手中那块动也未曾动过的糕点,轻轻放回了碟中。
“林娘子言重了。”
花嬷嬷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老奴不过是奉太后娘娘的懿旨,来此只为一件事。”
她的目光转向程知意。
“那便是护得我们程娘子,与她腹中的孩儿万事周全。”
说罢,她才将视线重新落回林婉月身上,语气也冷淡了几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只要林娘子能安分守己,莫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扰了我们娘子的清静。”
“老奴,自然便没有任何意见。”
这一番话,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婉月,收起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她根本不吃这一套。
林婉月的脸,难看到了极点。
她连忙开口解释,声音里都带上了慌乱。
“嬷嬷说的是,婉月都记下了。”
“我与知意表妹自小便情同姐妹,姨夫姨母待我更是恩重如山,我心中感念还来不及,又怎会生出什么歹心。”
她见花嬷嬷不为所动,又继续解释。
“我只盼着,将来咱们的孩子都平安出世。”
“若都是哥儿,便让他们做一世的好兄弟。”
“若恰好是一儿一女,说不得……咱们还能亲上加亲呢。”
这话一出,花嬷嬷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林娘子这般想,那自然是好的。”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刀。
“只是,这门亲事,怕是结不成的。”
只听花嬷嬷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林娘子腹中的孩儿,将来即便是入了伯爵府,终究是个妾室所出的庶子。”
“名不正,言不顺,前程也有限。”
花嬷嬷顿了顿,目光落在程知意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而我们程娘子腹中所怀的,却是靖安王的血脉。”
“将来落地,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府嫡子,身份何等尊贵。”
“这嫡庶尊卑,犹如云泥之别,又岂是能随意攀扯,结为亲家的。”
林婉月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