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队伍已行至哀牢山麓。龙志炼骑在“踏雪”背上,见道旁古木虬结,藤蔓垂地如绿瀑,苔衣在石上漫成深青,倒比大理的苍山多了几分原始野趣。苏阿月趴在他肩头,指着林子里蹦跳的赤麂:“阿兄你看!那鹿儿的角分叉像不像阿婆晒的豆芽?”
梅清欢勒住青骓马,广袖扫过沾露的野菊,回头笑道:“阿月莫要胡诌,豆芽哪有这么尖的角?”她望向龙志炼,眉梢微挑,“昨夜我在溪边听见狼嚎,这雨林里恐有野兽。龙公子,蝎王昨日学的‘松风剑法’可还使得?”
蝎王正用树枝挑着腰间褪色的布包——那里面装着蓝婆婆给的“养元丹”,闻言立刻挺直腰板:“梅姑娘放心!我昨夜在篝火边练了七遍,虽说招式还生涩,但护着阿月姑娘足够!”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梅花糕模具,又补了句,“再说,还有龙公子的守暖剑呢。”
龙志炼将剑穗理了理,藏青丝线绣的半朵梅花在风里轻晃。剑穗末端的玉坠是母亲留下的,温润如脂,触手生温。“蝎王且莫急着显摆,”他望着前方被晨雾笼罩的山路,“雨林里路径难辨,咱们先寻个开阔处歇脚,等日头高了再走。”
话音未落,林子里忽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苏阿月眼尖,拽着他衣袖直晃:“阿兄!那棵树在动!”
龙志炼抬头,见棵合抱粗的榕树正缓缓倾斜,气根如巨手般扫向路中央。他反手抽出守暖剑,剑鸣清越,却见树后转出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肩上扛着根齐眉棍,棍头还沾着新泥:“各位客官莫慌!小的是雨林里的守路人,见各位行错道儿,怕遭瘴气,特来提醒。”
梅清欢按住剑柄:“守路人?可知前方可有瘴疠?”
那汉子抹了把汗,咧嘴笑道:“这雨林里瘴气倒有,却不致命。倒是前边三里地有条‘蛇河’,河水泛着青黑,看着吓人,实则是山泉水汇的。倒是河对岸的‘鬼哭崖’,夜里常听见哭声——其实是山风灌进岩缝,像极了人哭。”
蝎王握紧钢叉,冷笑道:“莫不是你故意引我们走错路?”
那汉子急得直摆手:“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儿,怎敢害人?”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绳结,“这是我娘给的平安符,各位若信得过,拿了去。小的在这儿等了三天,就盼着能帮个过路的。”
龙志炼见他眼神清澈,不似作伪,便翻身下马,接过红绳结:“多谢这位兄弟。敢问尊姓大名?”
“小的叫阿水。”汉子挠了挠头,“我家就在山脚下,等会送各位到溪边,再指条近路。”
队伍跟着阿水往林子里走了半里,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苏阿月踮脚望去,见林子里摆着张竹桌,桌上放着陶壶和粗瓷碗,旁边坐着个梳双鬟的小丫头,正往陶壶里添山泉水。
“阿水哥!”小丫头跳起来,“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镇上卖草药吗?咋在这儿?”
阿水挠头:“这不是遇着客人了么?小桃,快把爷爷泡的‘雨前茶’端来。”
小丫头应了,端来一碗茶,茶汤清碧,飘着几片嫩芽。龙志炼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喉间甘冽,竟有几分云栖镇春茶的韵味。“这茶好。”他赞道。
小桃歪头看他:“阿爹说,这茶是爷爷在忘忧谷口采的。爷爷说,谷里头的茶更好,可他进不去。”她指了指西南方向,“爷爷说,谷口有棵老槐树,树下埋着块青石板,得用‘善意的钥匙’才能打开。”
“小桃!”阿水喝止她,“莫要乱讲!”
龙志炼心头一动,与梅清欢对视一眼。梅清欢低声道:“看来蓝婆婆说的没错,忘忧谷果然有蹊跷。”
队伍在阿水家歇脚时,已是正午。阿水的娘煮了野笋炖腊肉,香气飘满竹篱笆。苏阿月捧着碗扒饭,忽然抬头:“阿水伯,你家院角那丛野菊,和我娘教我的‘明目菊’一模一样!”
阿水娘擦了擦手,笑道:“姑娘好眼力!这野菊是我男人当年在苗疆学的,说是能治眼疾。你阿水哥打小眼睛不好,多亏了这菊花。”她叹了口气,“只是这两年,雨林里的瘴气越来越重,菊花也长得不如从前了。”
蝎王正蹲在院门口逗弄阿水的娃儿,闻言插话:“我昨日服了蓝婆婆的‘养元丹’,眼睛确实清明些。阿水伯,你这菊花若用‘养元丹’的花露浇灌,或许能长得更好。”
阿水娘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蝎王挠了挠头,“我师父养蛊时,常用花露喂蛊虫,说是要‘以精粹养精粹’。蓝婆婆的丹药是养人的,用来浇花,该也使得。”
阿水忙点头:“那我去采些花露来!”
午后,队伍继续启程。阿水送了半袋野菊花种子:“各位到了忘忧谷,若见到那谷口的野菊,便撒上这些种子。我阿爹说,这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说是‘善意的种子,该到更远的地方生根’。”
龙志炼接过种子袋,摸了摸袋口的红线——竟与他怀里的梅花糕模具上的丝线颜色一般无二。“阿水兄弟,这袋子……”
“是我娘用陪嫁的红布缝的。”阿水挠头,“她说,红布能裹住福气。各位若不嫌弃,便收着。”
队伍行至蛇河边时,已是黄昏。河水泛着青黑,果如阿水所言,并无腥臭,反而有股清冽的凉意。梅清欢蹲在岸边,用剑鞘舀了些水,闻了闻:“不含瘴毒,倒是山泉水。”
蝎王脱了鞋袜,踏入水中:“好凉!”他弯腰捧起水,泼向对岸的“鬼哭崖”,忽然惊道:“龙公子!你看那崖壁!”
众人望去,只见鬼哭崖的岩石上,竟刻着密密麻麻的梅花印——每朵梅花都有五瓣,与龙志炼怀里的梅花糕模具如出一辙。
“是母亲的标记!”龙志炼心头一震,“她说过,‘梅花开处,便是归途’。”
苏阿月蹦跳着往崖边跑,被梅清欢一把拉住:“阿月小心!”
“梅姐姐,你看!”苏阿月指着崖壁上方的藤蔓,“那里有块青石板!”
众人抬头,果然见崖壁半腰处,有块青石板嵌在岩石间,周围被藤蔓遮得严实。龙志炼攀着藤蔓爬上去,用守暖剑挑开藤蔓,见石板上有行小字:“善者叩关,心灯自明。”
“心灯……”龙志炼默念着,想起蓝婆婆说的“心有明灯,照破万邪”,又想起母亲教他的“以心驭毒,方为道”。他将手按在石板上,掌心的温度渐渐传来,石板竟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洞内飘出一股清苦的药香,混着松脂的腥甜。龙志炼取出火折子,点燃后照向洞内——只见洞壁上刻满了梅花,每朵梅花旁都有小字,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治心者,先治己心”“毒可杀人,亦可活人”“善意如灯,需代代相传”……
“这是……”梅清欢凑近,“像是你娘的字迹。”
龙志炼点头,继续往里走。洞内豁然开朗,竟有片小小的石园,园中种着几株野菊,开得正好。石园中央有口石井,井沿刻着“忘忧”二字,井中清水映着洞顶的梅花影,波光粼粼。
“阿兄!”苏阿月指着井边,“那里有本书!”
龙志炼走过去,见石桌上摆着本泛黄的绢帛书,封皮上绣着半朵梅花——正是母亲《治心策》的纹样。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余尝闻,蛊者,毒也,亦道也。然世人多执于毒,而忘其道。余晚年隐于忘忧谷,观菊悟道,始知‘治心’二字,方为蛊道根本……”
“这是《治心策》的原本!”梅清欢惊道,“段松老先生说,陈姑娘当年只留下了半卷《治心策·续》,原来全本都藏在这儿!”
龙志炼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写着:“吾女志炼,若见此书,当知吾心。善意非一日之功,需以心传心,以灯续灯。忘忧谷之菊,可解百毒,亦可解人心之毒。汝若能持此心,行此道,吾虽死亦安矣……”
“娘……”龙志炼声音发颤,眼眶发热。他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将两谱分开,为何说“待善意传承,方示于人”——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希望他用“善意”去丈量江湖,用“传承”去延续希望。
“龙公子。”蝎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盯着石园里的野菊,“这花……能治我师父的蛊毒吗?”
龙志炼转身,见蝎王眼眶泛红:“我师父临终前,总说‘我错了,我不该贪心’……或许这菊能让他安心些。”
“能。”龙志炼肯定道,“蓝婆婆说过,忘忧草能解百毒,也能解人心中的‘毒’。这菊便是忘忧草的一种。”
苏阿月忽然拽了拽他的衣袖,指着洞外:“阿兄,你看!”
众人回头,只见洞外的雨林里,不知何时起了薄雾,雾中飘来阵阵花香。梅清欢深吸一口气:“是桂花香……云栖镇的桂花香!”
龙志炼望着雾中的身影,忽然笑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母亲留下的“善意种子”,正在雨林里生根发芽,连风里都带着希望的味道。
“收拾东西吧。”他对众人笑道,“我们该出发了。忘忧谷的秘密,我们带走了;但‘善意’的传承,才刚刚开始。”
众人应和着收拾行囊,蝎王将《治心策》小心收进怀里,又摸了摸腰间的梅花糕模具。苏阿月摘了朵野菊别在鬓角,梅清欢将剑穗重新系好——剑穗上的半朵梅花,与石桌上的绢帛书交相辉映,像极了母亲温柔的笑眼。
离开石园时,龙志炼回头望了一眼。洞顶的梅花影在风中摇晃,石井里的清水泛着涟漪,仿佛母亲在说:“志炼,走下去,莫回头。”
山风拂过,带来桂花的甜香,混着雨林的湿润,像极了云栖镇的清晨,像极了大理的暮色,像极了一个关于“善意”与“传承”的故事,正在岁月里,温柔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