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议事殿的铜灯里明明灭灭,将朱元璋的影子拉得老长。
朱槿垂手立在一侧,——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方才聊李善长,汤和、论六公,不过是老爹的铺垫,今晚真正的重头戏,从来都是刘基刘伯温。
果然,朱元璋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盏沿的缠枝纹,语气听似随意,目光却牢牢锁在朱槿脸上:“槿儿,这个伯温先生,你觉得该给他封个什么爵位?”
那语气里没半分偏向,却藏着不容错辨的试探,像是在掂量朱槿对刘基的看重,也像是在确认自己心中早已定下的主意。
朱槿面上依旧平静,酒意早已被殿内的凝重驱散,他微微躬身,声音恭顺:“父王圣明,封赏之事全凭父王决断,儿臣不敢妄议。”
话虽这么说,他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两段让刘基失宠的关键往事 —— 头一桩是洪武元年刘基严惩李彬的事:彼时刘基刚任御史中丞,掌监察百官之权,而李彬是李善长最倚重的下属,官拜中书省都事。
仗着李善长的权势,李彬在应天城里无法无天:贪墨江南三府赈灾粮款,让数十万灾民断了活路;强占城郊百亩民田,逼得农户卖儿鬻女,诉状堆在御史台案头有半尺高。
地方官怕得罪李善长不敢管,朝中大臣装聋作哑,唯有刘基接下案子。
他连夜核查证据,将李彬打入大牢,李善长亲自求情,说 “刘大人,李彬跟随上位打了八年天下,望看在薄面上饶他一次”
可刘基性子刚得像铁:“李丞相,国法是天子定的,若因他是丞相亲信就法外开恩,律法如何服众?百姓如何信大明?”
恰逢应天久旱,刘基更当着百官直言 “天旱是因奸佞作祟,不斩李彬难降甘霖”,最终在天坛下斩了李彬。
满朝震动的同时,刘基也彻底得罪淮西集团,让朱元璋觉得他 “不懂变通”—— 惩治李彬没错,可不给李善长留颜面,就是不给自己这个 “淮西老大哥” 留余地。
另一桩则是洪武三年朱元璋想效仿古法分封诸子的事:那时天下刚定,朱元璋觉得 “朱家天下得靠朱家子孙守”,便召来大臣商议,想把皇子们封到各地做藩王,掌地方兵权。
满朝大臣要么附和,要么不敢说话,唯有刘基站出来反对:“上位,分封藩王看似能固边,实则隐患无穷。当年周朝分封诸侯,后来列国争霸;汉初封同姓王,闹出七国之乱。藩王手握兵权,日子久了难免生异心,到时候兄弟相残、宗室混战,反而会动摇大明根基啊!”
这番话戳中了朱元璋的痛处 —— 他一心想让朱家天下传千秋万代,刘基却直言分封会导致割据,简直是在否定他的 “百年大计”。
朱元璋当时虽没发作,可看向刘基的眼神里已多了几分冷意,后来更是常对身边人说 “伯温读书多,却不懂咱朱家的难处”。
好在如今这两桩事都还没发生,朱槿本以为没了这些嫌隙,再加上自己之前多次在老爹面前夸刘基 “谋断过人,可托大事”,老爹或许会给刘基一个更高的爵位。
可当 “诚意伯” 三个字从朱元璋口中吐出时,他心里还是 “咯噔” 一下,那点期待瞬间凉了半截。
没等朱槿细想,朱元璋已放下茶盏,指尖在写着 “诚意伯” 的纸条上轻轻点了点,语气平淡却带着皇权独有的威严:“咱封他为诚意伯,不是薄待他。他的智谋,咱记着;他为咱定天下出的力,咱也没忘。可‘诚意’这两个字,既是咱对他的期许,也是提醒。”
他抬眼看向朱槿,眼神锐利得像刀,仿佛要穿透人心:“咱知道外头都传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说他比咱还懂天道、懂人心。可咱是大明的天子,这天下的规矩得咱定,人心向背也得咱说了算。封他为伯,就是要告诉他 —— 不管多聪明的脑子,都得守咱大明的规矩,都得以‘诚意’侍君。别想着耍小聪明,更别让外头的人只知有刘基,不知有咱朱元璋!”
这番话里的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朱槿听得心头一沉 —— 老爹哪是在跟自己说话,分明是借自己之口,给刘基递去警告:爵位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认清位置,收起 “神算” 光环,乖乖做听话的臣子。
可朱槿还是不愿放弃,他深吸一口气,往前挪了半步,语气里满是恳切:“父王,爵位之事全凭您做主,儿臣不敢多言。只是刘先生…… 您也知道,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人口繁杂,又素来把‘清廉’二字刻在骨子里,早年在元朝为官时就两袖清风,没攒下半分家底。如今若是只按伯爵的俸禄给,每年二百四十石米,刨去一家几十口的嚼用、仆役的月钱,再加上笔墨纸砚的开销,怕是连家用都难支撑。您看,能不能酌情给他涨点俸禄?哪怕多添五十石,也是父王对他的体恤,也好让他没了后顾之忧,安心为父王效力。”
朱元璋闻言,眉头微微一挑,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 他倒没想到,朱槿会为刘基的俸禄这般上心。
朱槿心里也清楚,老爹并非刻意苛待官员,只是这俸禄制度,从根上就带着 “紧箍咒”。
朱元璋出身佃农,亲眼见过元末官员搂着金银、住着豪宅,却看着百姓饿死在路边,所以他登基后一门心思想着 “廉俭治国”,总说 “官员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够了,多了俸禄反会滋生贪念”。
他在位期间总共有前后三次给官员定薪,把九品十八档的俸禄标准算得明明白白,还特意刻在皇宫外的石碑上,说是 “永制”,要让后代子孙都照着办,就是怕后世皇帝滥发俸禄,养出一群蛀虫。
朱槿暗自回想那三次定薪的标准:洪武四年第一次定薪,正一品年俸九百石,从一品七百五十石,往下逐品递减,到了从九品只有五十石。
按当时应天米价一贯钱一石算,正一品年薪约九百贯,从九品仅五十贯。
若参考现代中等城市米价(约 2.5 元 \/ 斤,一石米约 120 斤,折合 300 元 \/ 石),正一品年俸相当于现代 27 万元,从九品仅 1.5 万元。
要知道,当时应天周边普通农户一家五口,一年省吃俭用需三十石米(约现代 9000 元)勉强糊口 —— 农户自家种粮不用买,还能靠种菜、养鸡补贴,可从九品官员拿着五十石俸禄(1.5 万元),要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付房租(当时应天普通宅院月租约 2 贯,年 24 贯,相当于现代 7200 元)、买笔墨(一支好笔需 500 文,约 150 元)、应付应酬(一次同僚聚餐约 1 贯,300 元),仔细算下来,日子已够紧巴,相当于现代月入 1200 多元,刚够温饱。
到了洪武十三年又改一次,正一品涨到一千石,还加三百贯俸钞,看似年入一千三百贯(约现代 39 万元),可没两年俸钞贬值,一贯钞只能买八斗米,三百贯实际仅抵二百四十石米(约 7.2 万元),正一品实际年收入缩水到 37.2 万元;
后来洪武二十五年改按月发禄米,正一品月米八十七石(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约现代 31.32 万元),从九品月米五石(年六十石,约 1.8 万元)。更糟的是常常用胡椒、苏木抵俸,一斤胡椒抵两石米(约 600 元),官员家里吃不完拿去变卖,商人压价后一斤仅能换一石半米(450 元),实际收入再打七五折,从九品年俸甚至不足 1.35 万元,相当于现代月入 1100 多元。
就说那三百贯俸钞,刚发行时一贯能换一石米,可没两年就贬了值,一贯钞只能买八斗米,三百贯算下来,比原定的禄米少了六十石;更别说用胡椒抵俸了,一斤胡椒要抵两石米,可官员家里又吃不了那么多胡椒,拿去变卖时,商人还会压价,最后到手的粮食,连七成也不到。
更要命的是,朱元璋把标准刻在石头上就不管了,没想着日后粮食会涨价、银子会贬值。
就说现在,一石米在应天要卖一贯钱,可十年后说不定就得两贯、三贯,官员手里的禄米没变,能买到的东西却少了,日子自然越过越紧。
像正七品的知县,一年八十七石禄米,看着不少,可他要管一县的事,得雇书吏、衙役,这些人的工钱都要从俸禄里出,再加上自家十几口人的嚼用,到了年底往往只剩个空账本;若是遇上灾年,米价再涨,连自家吃饭都成问题,哪还顾得上廉洁?
朱槿何尝不明白 “高薪养廉” 的道理?官员手里有足够的俸禄,不用为家用发愁,才不会动贪墨的心思;可若是连自家都快养不活了,就算是再正直的人,也难免会伸手捞好处。
就像朱元璋手下的武将,早年攻城时虽不准抢百姓钱粮,可他们能分到战利品,还能开垦荒地,大多过得富裕;可刘基不一样,他一辈子只靠俸禄过日子,又守着原则不肯占半分便宜,一年二百四十石的伯爵俸禄,要养二十多口人,还要接济远在青田的族人,每年入冬前都要典当旧衣物才能凑够炭火钱,日子能不清贫吗?
朱槿也想过自己私下给刘基送些钱粮,可他太了解老爹的性子了 —— 老爹最忌讳 “臣子私下结党”,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给刘基贴补,免不了又要犯 “傲娇”,说不定还会疑心刘基拉拢皇子,到时候不仅帮不了刘基,反而会害了他。
殿内的烛火被夜风晃得摇曳,朱元璋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朱槿身上。
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动,却依旧没松口:“你倒替他想得周全。俸禄的事…… 咱再斟酌斟酌。不过你得记着,咱给的,他才能拿;咱没给的,他不能多要,更不能让外头的人觉得,这些是他刘基该得的。”
朱槿听着老爹那句 “再斟酌斟酌”,心里原本冒出来的念头又悄悄压了回去 —— 他方才其实盘算着,若是老爹松口给刘基涨薪,便顺着话头提一提官员俸禄的事,说说从九品官员五十石俸禄不够养家、正七品知县雇不起书吏的窘境,再劝老爹看看能不能给底层官员也酌情添些禄米。
可看着老爹眼底那抹没完全褪去的审慎,再想想如今的境况,他又觉得这想法太急了。
眼下到处都是战乱留下的烂摊子:中原地区的田地荒了一半,得花钱雇人开垦;北方元军残余还没肃清,军队的粮饷每月都得往外运;各地的驿站、城墙要修,受灾的百姓要赈济 —— 国库就像个被掏得差不多的米缸,每一粒米都得算着花。
老爹制定低俸禄,说到底也是没办法,若是这会儿提涨薪,先不说国库能不能支撑,怕是还会让老爹觉得自己不懂朝政艰难,反而落得个 “只会体恤官员、不顾天下百姓” 的评价。
更何况,他太了解老爹的 “小心眼” 了 —— 若是自己执意提涨薪,老爹说不定会多想,觉得自己是在拉拢官员、收买人心,到时候不仅没办成事,反而引火烧身。
朱槿暗自摇摇头,算了,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等田里的收成好了、国库充实些了,或许老爹自己也能察觉到官员俸禄太低的问题。
实在不行,还有大哥呢,大哥是未来太子,日后要接老爹的班,这些朝政琐事,本就该让大哥多头疼头疼,自己还是先顾好刘基这桩事,别瞎掺和太多了。
他垂着手,脸上依旧是恭顺的模样,只顺着老爹的话应道:“儿臣明白,父王考量的是天下大局,儿臣只是心疼刘先生清廉度日不易,才斗胆提了一句。既然父王已有打算,儿臣便不多言了。”
朱元璋抬眼看向躬身立着的朱槿,声音比之前松快了些:“行了,夜深了,你也折腾一天了,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