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此刻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淌过,像是被春雨浸润的干裂土地,每一寸肌理都在这暖意中舒展。
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积累下的暴戾杀气,如同寒冬腊月里附着在草叶上的晨霜,被这突如其来的暖阳一照,便丝丝缕缕地消融在空气里,连带着胸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紧绷感也随之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深山古刹,耳畔是悠远的钟磬轻鸣与窗外的松涛阵阵交织,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舒缓,每一次吐纳都似带着草木的清香。
浑身的筋骨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了整日,先前征战留下的疲惫与酸痛悄然褪去,只剩下通体的松弛与安宁。
更让他心惊的是,此刻竟生出一种强烈到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 —— 想抛开手中的剑、肩上的责任,抛开这世间所有的俗务,就在这禅房里削发为僧。
让青灯古佛伴余生,让经卷梵音涤荡心神。
那些权谋算计的绞杀、疆场厮杀的血腥,甚至连曾经心心念念的宏图霸业,在这柔和的光芒映照下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看过的一场荒诞戏文,成了不值一提的过眼云烟。
就在这念头如藤蔓般疯长,即将缠绕住整个心神之际,朱槿胸前佩戴的那块暖玉突然轻微震动了一下。
那触感细微却异常清晰,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的涟漪瞬间穿透了混沌的思绪,又如同一声惊雷在脑海炸响,将他从那片近乎窒息的宁静幻境中狠狠拽了出来。
朱槿猛地回过神,后背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椎缓缓滑下,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心有余悸地抬手摸了摸胸前的玉佩,指尖能感受到玉石温润的质感,暗自咋舌:刚才那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几乎要相信,世间真有抛却一切便能获得永恒安宁的净土。
若不是这玉佩及时震动让自己清醒,恐怕此刻真就当场应允皈依,落发为僧了。
“妈的,老子两世为人,到现在还是个处男!再过几年就能迎娶娇妻,往后三妻四妾、儿孙绕膝的日子在等着我,居然想让老子当和尚!怎么可能!”
他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看向全室大师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警惕与戒备,仿佛刚才那番平和对话的背后,藏着一张诱人沉沦的无形大网。
见到朱槿眼中的迷茫如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复清明,甚至带上了几分警惕,全室大师平静如古井的面容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角的皱纹似乎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惋惜,又似了然,但这丝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依旧保持着从容的姿态,拿起陶壶,将朱槿面前空了的茶杯缓缓添满茶水,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轻轻晃动,语气平淡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施主,喝茶。”
接下来,全室大师再也没有提及让朱槿皈依佛门的事情,禅房里只剩下茶水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与两人间无声的沉默交织在一起,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朱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急促,与方才的宁静判若两人。
朱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杯沿碰撞着牙齿,发出轻微的声响。方才那股近乎被蛊惑的感觉让他心有余悸,后背的冷汗还未干透。
他打心底里不相信这种近乎妖异的离奇事情,可自己穿越而来的存在,本就是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谜题。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远离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和尚,远离这能轻易动摇人心的禅房。
“大师,” 朱槿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猛地站起身,拱手道,“我还有俗事在身,不便久留,今日便不多叨扰了,改日有时间再来拜会大师。”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脚步有些仓促地想离去。
全室大师微微颔首,并未挽留,只是在朱槿即将迈出门槛时,缓缓开口道:“施主,佛法无边,佛门广大。若有朝一日,施主尘缘尽了,欲寻一方清净,须知‘佛度有缘人’,这山门永远为施主敞开。正如《金刚经》所言,‘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佛门亦如是,不迎不拒,不舍一人,只待施主本心自悟,因缘成熟。”
朱槿脚步一顿,后背的寒意再次升起,他没有回头,只匆匆应了一声 “告辞”,便快步走出了禅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让他心神不宁的地方,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紧紧追赶。
蒋瓛见他神色慌张,虽满心疑惑,却也识趣地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紧随其后。
二人快步穿过寺院的回廊,掠过香火缭绕的前殿,一路疾行至山门处。
朱槿翻身上马,动作间都带着几分仓促,蒋瓛也迅速跃上马背,紧随其后。
马蹄声哒哒作响,二人骑着马向着军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朱槿紧握着缰绳的手却依旧有些发颤,方才在禅房里的经历如同一场诡异的梦魇,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二爷,为何如此匆忙?” 路上,蒋瓛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侧过身凑近了些,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刚才和寺庙住持谈了什么?竟让您这般……”
他话没说完,却也足以表达清楚意思。
他跟随朱槿多年,哪怕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朱槿也始终眼神清亮,镇定从容,从未像此刻这般,像是被什么东西惊着了魂。
朱槿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并没有立刻回答蒋瓛的问题。
他心里清楚,蒋瓛手下的影卫如同蛛网般铺开,大多安插在军机重地的帐篷缝隙里、市井酒肆的屋檐下,或是朝堂百官的府邸梁柱后,负责打探那些刀光剑影的军政要务,还有官员们藏在笑脸上的阴私勾当。
像寺庙这种敲着木鱼念着经,看似清净无为的地方,向来不在暗卫的布控范围内 —— 毕竟谁会觉得一群吃斋念佛的和尚能掀起什么风浪?
朱槿本想着让蒋瓛在大天界寺安插些人手,哪怕只是在山门外的茶摊布个眼线,也好暗中监视一下那位全室大师。
可一想起全室大师周身那层诡异的光芒,还有那不动声色就能动摇人心的手段,他便硬生生掐灭了这个念头。那样的人物,绝非普通的僧人,手下的暗卫怕是刚一靠近寺门,就会被他察觉,到时候非但监视不成,反而打草惊蛇,徒增麻烦。
朱槿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风灌入肺腑,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定了定神,偏过头对着蒋瓛说道:“蒋瓛,让你手下的暗卫留意搜寻一下一个白发白须的道士。” 他顿了顿,补充道,“等会儿到了军营,我将他的画像给你。”
蒋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 二爷向来只关心军务政务,何时在意过方外之人?但他没有多问,立刻拱手应道:“属下遵命。” 声音在风里透着沉稳。
朱槿又着重叮嘱道:“若是遇到了,就说我朱槿找他,让他有时间来应天寻我。”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地看向蒋瓛,“一定要给手下交代清楚,见到他老人家必须恭敬!要比对我还要恭敬!” 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属下明白。” 蒋瓛沉声应道,心里的疑惑更甚。能让二爷如此郑重其事,甚至不惜放低姿态的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不敢再多想,只把这道命令牢牢记在心里。
朱槿望着前方疾驰的道路,道旁的树木飞速倒退,像极了那些抓不住的纷乱思绪。
他心中暗自思忖:这种近乎妖异的事情,寻常人定然无法解释,可自己的师傅张三丰张真人一定知道。
张真人修道百年,历经三朝,见识广博如海,连那些飞天遁地的奇闻异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或许能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本来他还想着,师傅老人家好不容易得享清静,与师母在山野间安度二人世界,不该用这些俗事去打扰。可如今这情况,那位全室大师太过诡异,若是不弄明白,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看来必须要寻师傅一趟了。
.......
然而朱槿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前脚刚刚踏出全室大师禅房门槛时,一道身影便如枯叶落定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方才坐过的蒲团上。
来者是位白发白须的道士,发丝与胡须皆如寒冬初雪,却打理得干净整洁;身着的道袍洗得发白,袖口处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偏偏穿在他身上,反倒透着股返璞归真的洒脱。
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山涧清泉,眨动间带着孩童般的狡黠,正是朱槿此刻四处寻觅的师傅 —— 张三丰。
张三丰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起桌上的陶壶,壶嘴微微倾斜,琥珀色的茶汤便注入了朱槿未喝完的青瓷杯里,他将杯子凑到鼻尖轻嗅,茶香混着禅房里的檀香钻入鼻腔,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发出满足的喟叹:“秃驴,你这茶带着股云雾里的清气,比我那道观后山采的野茶醇厚多了,回甘能绕着舌尖转三圈,一会给我装半袋,我带回去配着山泉水喝。”
全室大师看着他这副随性不羁的模样,脸上依旧是平和如静水的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并未因 “秃驴” 这略显粗鄙的称呼动怒,只是缓缓颔首道:“一会让小僧给你包些新茶,这罐是前日雨后采的嫩芽炒的,比你方才喝的这罐滋味更足,带着些草木的清润。”
张三丰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出哒哒的节奏,眉梢眼角都扬着藏不住的得意,像个炫耀自家宝贝的孩童:“怎么样?我这个徒弟还不错吧?”
全室大师抬手抚了抚胸前银白的长须,缓缓点头道:“你这徒弟,的确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方才老衲以佛光试他,那光芒里藏着西天净土的幻象,寻常人只需片刻便会心神失守,可他虽身处尘世洪流,心中却有杆清明的秤。”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随风轻摇的竹影,似在回味方才的场景,“那股想归隐的冲动虽如潮水般汹涌,却能被本心死死拽回,可见其道心坚固如磐石,能在迷障中守得住根本。”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这般能在诱惑中保持本心的根器,若是能剃度修行,放下尘缘俗世,将来在佛法上的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 实在是块天生适合佛门的料子。”
张三丰闻言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飘落,他摆了摆手,袍袖扫过桌面带起一阵微风:“你这秃驴又打他的主意?那小子命格早定,是要搅动天下风云的主儿,身上的龙气都快压不住了,前些日子我见他时,连眉梢都带着股杀伐决断的锐气,当和尚?简直是痴人说梦!”
全室大师抬眼看向张三丰,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世间万物:“既然他要搅动天下,身负杀伐之命,为何你又要托老衲给他消除身上的暴戾杀气?”
“这你就不懂了吧。” 张三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汤顺着嘴角淌下几滴,他抬手用袖子随意一抹,“我徒弟今年才多大?心性未定如青苗,如今手上沾的血太多,那股戾气积在身上,久而久之会像毒藤般缠上他的神智。现在消去些,是让他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些,别年纪轻轻就被戾气毁了根基。”
全室大师追问,声音里带着禅意的平和:“以你的修为,要化解这点戾气不过是举手之劳,为何不亲自出手,反倒要假手老衲?”
张三丰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指腹捻着几根调皮翘起的胡须,撇了撇嘴道:“我们道家讲究率性而为,道法自然,哪有你们佛门这般能以佛光强行涤荡心神的本事?我若出手,顶多是以真气顺着经脉疏导,像溪流漫过石滩般慢慢来,哪比得上你这佛光来得直接彻底?”
他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狡黠,“再说了,让他见识见识你们佛门的手段,知道山外有山,也能让他收敛些少年人的傲气,没坏处。”
全室大师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因这笑意愈发柔和,他拿起陶壶给张三丰续上茶水,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
禅房里再次陷入宁静,只有茶香与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混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生出种岁月静好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