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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文学 >  棋中余 >   第116章 皇帝

南巡船队抵达江淮重镇淮扬府。

淮扬府,盐漕枢纽,商贾云集,自古便是富甲天下的繁华之地。宰相李辅国选择在此大摆筵席,名为“与民同乐,共沐天恩”,实则为南下途中一次重要的势力展示与人心笼络。

镇海龙舟直接泊于最为繁华的运河码头。码头早已被清场并铺上红毯,四周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禁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肃杀之气将这座温柔富贵之乡笼罩。淮扬府的大小官员、当地望族、盐商巨贾、乃至有名号的江湖帮派首领,皆早早恭候在码头,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震天,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敬畏、惶恐,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宴会设在淮扬府最为奢华的“春在堂”。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春在堂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香气四溢,丝竹管弦之音靡靡悦耳,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极尽人间奢华。

叶枫作为影卫副统领,一身玄色劲装,脸戴面具,静默地立于大殿一侧的阴影中。他的位置经过精心选择,既能将殿内大部分情形收入眼底,又不易引人注意。他冷静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分析着他们的表情、动作,以及彼此间细微的互动。

宴会的主角,无疑是端坐主位的皇帝余韦和宰相李辅国。

此刻的皇帝余韦,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容肃穆,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符合他身份的、恰到好处的威严。他并未多言,只在淮扬知府率领众官敬酒时,淡淡地说了一句:“众卿平身。淮扬乃国之重镇,尔等悉心任事,保境安民,朕心甚慰。”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与在龙舟上那惶恐不安的模样判若两人。

若非叶枫深知内情,几乎也要被这表象所迷惑。他心中凛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位少年天子,绝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懦弱无能!他的恐惧,只怕大半是装出来的!是一种在绝对力量压制下的生存智慧!

而真正的掌控者李辅国,则显得随意得多。他并未穿朝服,而是一身暗紫绣金祥云纹的常服,坐于皇帝左下首,气势却比皇帝更像主人。他面带看似温和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敬酒与奉承,言辞恳切,时而对淮扬的繁华表示赞赏,时而对地方官的“辛劳”表示体恤,时而对盐商的“贡献”给予肯定。他谈笑风生,掌控着全场的气氛,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都让在场众人心领神会,或激动,或惶恐。

“王知府治理有方,淮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实乃百官楷模啊!”

“张会长(盐商总会会长)今年上缴的盐税,又创新高,功在社稷!”

“李帮主(漕帮帮主)麾下儿郎们维护漕运畅通,亦是劳苦功高!”

他仿佛一位宽厚的长者,在犒赏为他办事的能干下属。然而,在这和煦的笑容背后,是无形却沉重的压力。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宰相的“赞赏”背后,是更严苛的要求和更紧密的捆绑。他的“体恤”,意味着你必须付出更多。宴会的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涌动,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叶枫清晰地看到了赤裸裸的阶级分化:

最顶层: 皇帝与宰相。一个象征意义,一个实质权力。

次顶层: 紧随宰相左右的杨碱、地方最高官员(如淮扬知府)、以及如漕帮李帮主这等掌控关键资源的民间巨头。他们能与宰相直接对话,笑容背后是利益的交换与博弈。

中层: 其他官员、大商人、世家代表。他们努力敬酒,赔着笑脸,希望能入宰相法眼,得到只言片语的“关怀”或承诺。

底层: 地方小吏、普通富户、小帮派头目。他们连靠近主桌的机会都很少,只能远远跪拜,眼神中充满了渴望与卑微。

局外人\/工具人: 如叶枫这样的影卫,以及侍立的宫女太监。他们如同背景,维持着这场盛宴的运转,却无人关心其存在。

影,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叶枫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在场,但那股无形的威慑力始终弥漫在大殿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辅国似乎兴致极高,酒到杯干。他身边的杨碱恰到好处地劝着酒,说着凑趣的话。淮扬知府等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奉承。终于,李辅国的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晕,眼神也带上了几分醉意,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些,偶尔还会拍着桌子大笑。

“好!好酒!淮扬的美酒,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哈哈哈!”李辅国举杯畅饮,姿态豪迈。

又饮了几杯,他似乎真的不胜酒力,身子微微摇晃。杨碱连忙上前搀扶,低声道:“相爷,您今日高兴,喝得不少了,不如稍事歇息?”

李辅国摆了摆手,醉眼惺忪:“无妨!本相……本相今日高兴!来,再满上!”

但最终,他还是被杨碱和两名太监“劝”着,离席前往后堂专门准备的厢房“休息”。离席时,他还对众人笑道:“诸位……继续,继续饮宴!陛下在此,不可怠慢!本相……稍后便回!”

宰相离席,大殿内的气氛似乎微妙地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因皇帝的存在而继续保持着一丝拘谨。

皇帝余韦依旧端坐着,神色平静。他偶尔会举杯示意,但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殿中的歌舞,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叶枫敏锐地注意到,皇帝看似随意地放下酒杯,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极快、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了数下!那节奏非常奇特,绝非无心之举。

叶枫的心猛地一跳!《静心守意诀》带来的超凡感知让他捕捉到了这个细节!这是……暗号?

他的目光如同最警觉的鹰隼,立刻以皇帝为中心,无声地扫视全场。歌舞升平,推杯换盏,似乎一切如常。但几息之后,叶枫注意到,一名负责给大殿角落灯盏添油的、毫不起眼的老太监,动作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若非叶枫全神贯注,绝对无法察觉!

皇帝敲击扶手后,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那副威严而略带疏离的样子。但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指尖却微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显示其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叶枫心中掀起巨浪!果然!皇帝在暗中传递消息!那个老太监,就是他的线人!而且,选择在宰相“醉酒”离席的这个空档!这说明皇帝对宰相的状态了如指掌,甚至可能在利用宰相“醉酒”的机会行事!

这场盛宴,果然是鸿门宴!只不过,设宴的霸王是李辅国,而那个看似柔弱的刘邦,却也在暗中织着自己的网!

宴会持续到深夜才散。皇帝起驾回舟,百官跪送。

叶枫随着队伍返回龙舟,面具下的脸庞无比凝重。今晚的发现,太过惊人。皇帝余韦,这个一直被当做傀儡的存在,竟然在暗中积蓄力量,甚至拥有自己的情报传递渠道!他装出的恐惧,恐怕是为了麻痹李辅国和影!这个少年天子的隐忍和心机,

深沉得可怕!

而李辅国,真的醉了吗?他那看似豪放不羁的醉酒态,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演?是对自身权威的绝对自信,还是一种引蛇出洞的试探?

叶枫感觉,这艘龙舟,这个南巡队伍,就像一个巨大的戏台,每个人都在卖力表演,真假难辨。而真正的危险,往往隐藏在看似最平静的水面之下。

宰相李辅国“醉酒”离席后,春在堂的盛宴虽仍在继续,但核心已然缺失。皇帝余韦又坐了片刻,接受了几轮程式化的敬酒后,便以“龙体乏了”为由,起驾返回镇海龙舟。主角离场,宴会自然也很快曲终人散。

叶枫作为护卫,紧随皇帝銮驾回到龙舟。他将皇帝安然送回观澜殿后,本该交班休息,但今夜所见让他心绪难平。他借口巡视龙舟防务,刻意在甲板和多处通道停留,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关注着后堂厢房的方向——那里是宰相临时歇息之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后堂方向有了动静。只见杨碱和两名太监搀扶着似乎依旧“醉意朦胧”的李辅国走了出来,朝着龙舟停泊的码头走去。宰相脚步虚浮,需要人搀扶才能走稳,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好酒”、“尽兴”之类的话。

叶枫隐身于一根桅杆的阴影后,冷静地观察着。他的《静心守意诀》运转到极致,感知放大到极限。他注意到,尽管李辅国看似烂醉,但杨碱搀扶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谨慎,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生怕惊扰了什么。而那两名随行太监,更是低眉顺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不像是搀扶一个真正的醉汉,更像是在……护送一件易碎的珍宝,或者说,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一行人缓缓登上龙舟,走向位于龙舟中后部、仅次于观澜殿的豪华舱室——宰相的临时行辕“辅国阁”。

叶枫如同鬼魅般,借着船体结构的阴影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他知道此举极其冒险,影可能无处不在。但皇帝暗中传递信息的一幕,和李辅国这反常的“醉态”,都驱使他必须冒这个险,获取更多信息。

辅国阁外,守卫森严,皆是宰相带来的心腹亲卫,气息精悍,眼神锐利。杨碱等人搀扶着李辅国进入阁内,厚重的舱门缓缓关闭。

叶枫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寻了一处既能观察辅国阁大门、又极为隐蔽的角落藏身,将自身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如同融入了船体本身。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已深沉,河风带着寒意。辅国阁内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响。

就在叶枫以为今夜不会有收获,准备悄然退去时——

“吱呀”一声轻响,辅国阁的侧窗,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口。正是李辅国!

他之前的醉态已然一扫而空!脸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酒醒后的冷冽。那双眼睛,在夜色中锐利如鹰,哪里还有半分浑浊?他推开窗,并非为了透气,而是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视着龙舟,以及远处淮扬城依旧零星的灯火。

那一刻,叶枫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李辅国根本没醉!或者,至少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醉!他的醉酒,是一场表演!是演给淮扬官员、演给天下豪杰,或许……也是演给某些暗中窥视的人看的!

李辅国在窗口站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审视着自己的领地。月光照在他脸上,那表情没有丝毫酒后的亢奋或疲惫,只有一种深沉的、掌控一切的冷漠与算计。

然后,叶枫听到了他极轻的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风中,但叶枫凭借超凡的耳力,依旧捕捉到了几个冰冷的词语:

“……跳梁小丑……尽入吾彀中……”

“……江南……该清洗了……”

“……影子……盯紧点……”

“影子”二字,让叶枫心脏骤停!是在说影?还是在暗示什么?

说完这些,李辅国缓缓关上了窗户,身影消失在舱内。

叶枫屏住呼吸,又在原地潜伏了许久,确认再无动静,才如同融化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的舱室。

关上门,背靠冰冷的舱壁,叶枫才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今晚的发现,一重接着一重,冲击着他的认知。

皇帝在伪装懦弱,暗中布局。

宰相也在伪装醉酒,冷静布局。

这对看似君臣,实为囚徒与看守的两人,都在进行着危险的游戏。而他自己,则置身于这场游戏的风暴眼中。

尤其是李辅国关窗前的眼神和低语,让叶枫明白,南下江南,绝非简单的巡游揽权,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与整顿。淮扬府的盛宴,只是开始,是诱饵,是试探。李辅国要借机看清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该杀,要将江南牢牢地攥在手心。

而“影子”的指令,更是让叶枫如芒在背。影是否也察觉到了皇帝的小动作?李辅国让自己“盯紧点”,是常规命令,还是意有所指?

叶枫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他不仅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还要在皇帝与宰相的暗斗中,在即将到来的江南风雨中,找到那一线生机,完成自己的使命。

夜色深沉,镇海龙舟如同一个巨大的阴谋载体,在运河上静静漂浮,驶向不可预知的未来。而船上的每个人,都在这棋局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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