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过了正午开始落的。
阿鸾牵着念风的手走在山道上,脚下的积雪没到绣鞋的三分之一,鞋尖并蒂梅的银线这次不再是暖意,而是泛着淡淡的冷光,像把碎冰裹在了线纹里。风里的桂花香早就散了,只剩梅岭特有的冷香,混着雪粒打在脸上的凉,钻进衣领——这凉让阿鸾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影主在雪地里给她捂手的温度,掌心的薄茧蹭过她冻红的指节,暖得能融掉冰碴。
“阿鸾姐姐,银锁在响。”
念风突然停下,仰着的小脸沾了点雪,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月亮。她腕间的圆月银锁正“叮铃”轻晃,锁背上的梅花纹和掌心的胎记贴得更紧,淡金色的光透过积雪,在地上映出朵极小的双生梅——和阿鸾锁骨处的印记一模一样。
阿鸾蹲下来,替她拂掉发间的雪。指尖刚碰到念风发间的茉莉,那朵干茉莉突然活了过来,花瓣舒展,散出比之前浓十倍的凉香。香风裹着雪粒往山道深处飘,阿鸾怀里的梅核和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像揣了颗刚出炉的糖,顺着衣襟往心口钻。
“往这边走。”阿鸾攥紧玉佩,发烫的触感指引着方向。
山道尽头的老梅树比想象中粗,树干要两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上没开半朵花,却缠着圈褪色的靛蓝布——布上绣着金线梅花,针脚疏朗,和老茶铺门轴上的、阿婆围裙上的,全是归鸾的手法。更让阿鸾心口发颤的是,树干离地三尺的地方,刻着半朵双生梅,缺的那半,正好和她锁骨处印记的另一半严丝合缝。
“就是这里了。”阿鸾的指尖抚过刻痕,冰凉的树皮上竟透出点暖意,像归鸾当年替她描眉时的指尖温度。
“谁让你们碰老梅树的?”
两道灰袍身影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手里各握一支黑木蛊笛,笛身上刻着蚀骨蛊的纹路。左边那人的袖口沾着淡金色的血——和小女孩腕间流的、铀主当年流的,是同一种颜色。
阿鸾立刻把念风护在身后,指尖夹起阿婆给的茉莉针,针尾的梅核汁在雪光里泛着淡褐。“铀主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发紧,双生梅印记的光开始往上涌,冰白花瓣裹着赤红,在雪地里像团跳动的火。
“铀主是为了你们好!”右边的灰袍人吹响蛊笛,尖锐的笛声刺得人耳膜发疼,雪地里突然钻出十几条银线般的蛊虫,朝着念风爬去,“影主已经被蛊虫缠上了,你们靠近他,只会和他一起变成蛊的养料!”
念风吓得往阿鸾怀里缩,掌心的胎记突然爆发出强光,金光像道圆盾,把蛊虫挡在外面。可蛊笛的声音越来越响,金光竟开始发颤,几条漏网的蛊虫绕过圆盾,朝着阿鸾的手腕爬来——就在这时,阿鸾怀里的玉佩突然飞了出去,贴在老梅树上。
玉佩一碰到刻痕,整棵老梅树都亮了起来。树干上的靛蓝布飘起来,布上的金线梅花顺着树纹游走,最后落在树心的位置,显出个小小的凹槽——凹槽的形状,正好能放进阿鸾怀里的半块梅核。
“别放梅核!”左边的灰袍人突然扑过来,袖口的淡金色血滴在雪地上,瞬间融出小坑,“铀主说,梅核一进凹槽,影主身上的蛊虫就会全被引过来!”
阿鸾的手顿在半空。她想起归鸾手札里的话:“影主把自己的半颗心融进了糖霜梅里”,又想起灰袍人说的“变成蛊的养料”,心口像被雪粒扎着疼。可树纹里的金线梅花还在闪,像归鸾在催她——当年归鸾绣坏的半朵梅,不就是这样在困境里等着被补全吗?
“阿鸾姐姐,看上面!”
念风突然指着老梅树的枝桠。阿鸾抬头,看见枝桠间悬着颗拳头大的糖霜梅,糖霜裹着暗红的梅核,在雪光里泛着甜香——那香和蜜铺的糖霜桂花、归鸾煮的茶,混在一起钻进鼻腔,让她想起影主说的“把所有疼熬成糖”。
就在这时,蛊笛的声音突然变调。右边的灰袍人猛地捂住心口,嘴角渗出黑血:“蛊...蛊虫失控了!”
雪地里的蛊虫突然调转方向,朝着两个灰袍人爬去。左边的灰袍人慌了,忙去夺同伴的蛊笛,可手刚碰到笛身,就被蛊虫缠上了手腕。“是铀主的指令!”他嘶吼着,“她早就知道蛊虫会反噬,让我们...让我们引你们到这里,再用我们的血喂蛊,保住你们!”
阿鸾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手札里铀主引蛊到自己身上的字迹,想起小女孩腕间的双生梅,原来那些阻拦不是恶意,是用命在护着她们。她刚要上前帮灰袍人驱散蛊虫,怀里的梅核突然自己飞了出去,落进老梅树的凹槽里。
“嗡——”
老梅树发出震耳的声响,树干上的金线梅花全亮了起来,缠成道光带,裹住了悬着的糖霜梅。糖霜梅慢慢往下落,落在阿鸾的掌心,甜意顺着指尖往血脉里钻,比之前的糖蝴蝶更暖,暖得让她看见清晰的画面:
影主跪在老梅树下,手里握着龙鳞刀,刀刃划开掌心,鲜血滴在梅核上。归鸾站在他旁边,手里的绣针沾着梅核汁,在树干上绣下金线梅花。“这样,阿鸾就能找到这里了。”归鸾的声音发颤,“可你的心...真的要融进梅核里吗?”
影主笑了,眉骨上的伤疤在雪光里很亮:“鸾娘的手要握得住温度,我的心,就替她守着这份甜。”
画面突然碎了。阿鸾手里的糖霜梅开始发烫,烫得她指尖发抖。老梅树后面的雪地里,突然传来脚步声,黑袍的衣角扫过积雪,露出双沾着糖霜的靴子——是影主。
他的头发比幻象里长,垂在肩前,遮住了半张脸,可阿鸾认得那道眉骨,认得那道伤疤。他的手里握着半块梅核,和阿鸾之前咳出的那半、凹槽里的那半,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颗。
“鸾娘。”
影主的声音比蜜铺里更哑,混着雪落的声音。他慢慢走近,阿鸾才看见他的左眼——眼白全是暗红的蛊纹,像有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别过来!”阿鸾后退一步,双生梅的光突然亮得刺眼,“你的眼睛...被蛊虫缠上了?”
影主没回答,只是举起手里的梅核。那半块梅核突然飞起来,和阿鸾掌心的糖霜梅贴在一起。糖霜梅的甜意瞬间变浓,竟压过了蛊虫的腥气。可就在两颗梅核要合在一起时,影主突然捂住心口,闷哼一声,嘴角渗出黑血。
“铀主的蛊...还在控制我。”他的右眼望着阿鸾,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别把梅核合起来,一旦合...我会变成蛊的容器,伤了你们。”
“那怎么办?”念风跑过来,银锁的光映在影主的脸上,“阿婆说,你的心在糖霜梅里,我们是来救你的!”
影主的目光落在念风的银锁上,突然红了眼眶:“影主...她还好吗?”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蛊笛的声音,比之前更急。雪地里的蛊虫突然又动了,这次是朝着影主爬来。影主猛地推开阿鸾和念风,龙鳞刀从袖中滑出,刀刃划开雪地,挡住了蛊虫的路。
“带糖霜梅走!”影主的声音突然变厉,左眼的蛊纹更浓,“去城北的废窑,找秦风留下的铃...只有那铃能解我的蛊!”
阿鸾还想说什么,却被念风拽住了手。念风的银锁突然发出刺耳的铃响,和阿婆之前摇的银铃一模一样,震得靠近的蛊虫纷纷后退。“阿鸾姐姐,我们先去找铃铛!”念风的眼眶红了,“他会等我们的!”
影主挥刀砍向蛊虫,黑袍在雪地里划出道残影。他回头望了阿鸾一眼,右眼的光里全是温柔,像极了二十年前在雪地里给她捂手时的模样:“鸾娘,记住...糖里的疼,都是为了甜。”
阿鸾攥紧手里的糖霜梅,甜意里混着影主的血味,烫得她喉咙发紧。她牵着念风的手,往山道下跑,雪粒打在脸上,冰凉的,可掌心的糖霜梅和怀里的玉佩,却暖得像两颗跳动的心脏。
她们跑过老茶铺时,阿婆正站在门口,手里的银铃还在摇。看见她们,阿婆突然哭了:“影主的蛊...开始反噬了,秦风的铃在废窑的青铜匣里,匣上有铀主的银线印记!”
阿鸾没停脚,只是回头喊了句“阿婆等我们”,就消失在山道的拐角。雪还在下,老梅树的方向传来影主的闷哼声,混着蛊虫的尖啸,可阿鸾掌心的糖霜梅,却越来越暖——那是影主的心跳,在替她们守着往前走的勇气。
而废窑的方向,青铜匣上的银线正泛着冷光,匣子里的铃,已经二十年没响过了。
(第四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