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井的石盖发出最后一声呻吟时,阿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枚刚凝成的梅种正在发烫,像要钻进骨缝里去。寒潭的旋涡在身后闭合,带起的气流掀动她的发梢,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影主黑袍扫过脸颊的触感重合——那天他把她从殉道崖拉回来,黑袍下摆沾着的雪粒落在她颈窝,也是这样又凉又麻的痒。
井底没有想象中的黑暗。无数淡金色的结晶从岩壁上渗出来,像冻住的月光,折射出的光斑在地面拼出幅残缺的星图,缺角处恰好能放下阿鸾掌心的梅种。她刚要伸手,那些结晶突然发出细碎的炸裂声,每个碎片都映出张人脸:有铀主透明的侧脸,有归鸾绣银纹时的专注,还有秦风抱着念风站在光桥上,背后是正在崩塌的金芒。
“它们在筛选记忆。”孩童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他穿着那身拼合的衣袍,正蹲在星图中心,手指划过地面的纹路,“鸾娘,影叔叔说,井里的石头会记住走过的人。”
这声“鸾娘”让阿鸾的呼吸漏了半拍。七岁那年她发水痘,归鸾守在床边给她讲梅仙的故事,当时也是这样轻轻喊她“鸾娘”,指尖抚过她发烫的额头,带着梅花蜜的甜香。而此刻孩童指尖划过的地面,正渗出与归鸾指尖相同温度的液珠,在星图上蚀出个小小的“影”字。
结晶的炸裂声突然变调,像沈砚修补蜜罐时竹片断裂的脆响。阿鸾的短刀“苍”在鞘中震颤,刀身映出的星图缺角处,梅种正在自动旋转,落下的碎屑竟在地面拼出半朵绿萼梅——与她银纹上那半朵,恰好组成完整的花。
“最后一味料,藏在花心里。”孩童突然转头,左眼的琥珀色瞳孔里映出阿鸾的影子,右眼的墨黑深处却浮着个模糊的轮廓,穿着铀主的银白战甲。这个发现让阿鸾的指尖突然发凉,她想起归鸾手札里那句被虫蛀的批注:“铀……同源……”
话音未落,岩壁上的结晶突然集体炸裂,飞溅的碎片在空中凝成无数把小银剪,剪刃泛着与铀主蚀骨蛊相同的腥气。阿鸾的短刀在半空织成青光网,碎片撞在网上的瞬间,她的太阳穴像被冰锥刺入——
三年前的雪夜,铀主的银白战甲碎成星屑时,也曾化作这样的银剪,只是当时剪刃上缠着的是黑色根须,而此刻的碎片里,竟嵌着细小的梅核,核上印着的,是那些被吞噬的冤魂的脸。
“是未消散的怨魂!”阿鸾的银纹突然从掌心飞出,绿萼梅的花瓣扫过银剪,竟让那些梅核纷纷裂开,溢出的不是黑汁,是带着桂花蜜香的金红汁液。孩童蹲在星图中心,张开的掌心接住这些汁液,液珠落在他左腕的圆月疤痕上,竟开出串极小的双生梅。
这景象让阿鸾喉咙发紧。十五岁那年,她看见沈砚用自己的血修补裂开的蜜罐,当时滴落在罐底的血珠,也是这样开出朵绿萼梅。而影主总说沈砚的血“甜得发腻”,此刻看着孩童疤痕上的金红花瓣,才懂那不是嘲讽,是藏在刻薄底下的心疼。
孩童突然站起身,星图上的“影”字与“风”字突然亮起,连成道金线通向井底深处。阿鸾跟着金线往前走时,脚下的结晶突然发出呻吟,她低头看见,自己的鞋跟正陷进块透明的结晶里,结晶中冻着的不是冤魂,是缕灰发,发质与归鸾手札里夹着的那缕完全相同。
“归鸾姑姑的头发!”阿鸾的指尖刚触到结晶,整面岩壁突然亮起,浮现出无数行细小的字迹,是归鸾那笔圆润的笔迹:“梅心井深九丈,每丈藏一味魂息:一为雪,二为蜜,三为血,四为泪,五为风,六为影,七为鸾,八为砚,九为……”最后一个字被利器划得模糊,只剩下个“心”字的残笔。
“九味魂息,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梅心。”孩童的声音带着回响,他走到岩壁前,小手按在那个残笔上,“影叔叔说,最后一味总也找不齐,因为少了能让所有魂息合在一起的东西。”
阿鸾的梅种突然灼热。她想起秦风最后化作光点时,那缕金光里混着的、属于念风的奶香味——那是新生的味道。而沈砚总说,归鸾煮的蜜酿里,少了点“活气”,直到念风出生那年,归鸾往蜜里加了勺婴儿的胎发灰,才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是新生的魂息!”阿鸾的掌心突然失控,梅种从指缝滑落,恰好嵌进星图的缺角处。刹那间,整口井发出龙吟般的轰鸣,岩壁上的八味魂息顺着金线流进星图,在中心聚成个旋转的光球,光球里浮着的,是枚完整的绿萼梅核,核上缠着的六缕发丝里,多出来的那缕泛着银光,与阿鸾银纹的质地完全相同。
孩童的衣袍在此时剧烈震颤。左半的玄色锦袍与右半的月白长衫正在融合,领口的半块“鸾”字佩突然飞起,与光球里的梅核相撞,发出的声响与归鸾手札里描述的“魂合之音”分毫不差。阿鸾的短刀“苍”突然脱手,刀身的“苍”字与光球产生共鸣,竟在半空刻出第九个名字的最后一笔——
那个残缺的“心”字,被孩童指尖渗出的金红汁液补全,笔画里浮出无数张重叠的脸,最后定格成阿鸾自己的模样,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归鸾,又带着影主的凌厉,嘴角的弧度像极了沈砚,而眼底的坚定,与秦风如出一辙。
“原来最后一味料,是你。”孩童突然笑了,左眼的琥珀色与右眼的墨黑正在融合,变成与阿鸾相同的瞳色,“只有守着所有记忆的人,才能让魂息合为一心。”
岩壁突然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层新鲜的岩石,上面刻着的不是字,是幅未完成的画:归鸾、影主、沈砚、秦风围着株双生梅,梅树下留着个小小的空位,形状恰好能放下阿鸾此刻的身影。画旁的批注用的是五人叠在一起的笔迹:“等阿鸾找到井中味,就把她的名字刻在这里。”
梅心井的石盖在此时开始闭合。阿鸾伸手去抓孩童的瞬间,他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左腕的圆月疤痕化作枚小小的蜜罐,落在她掌心。罐口飘出的龙涎香里,混着她从未闻过的味道——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带着银纹清冽的气息,与其他八味魂息完美地融在一起。
“我们在梅核里等你。”孩童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最后的身影与光球里的梅核重合,“记得吗?归鸾姑姑说,春天来的时候,埋在土里的种,总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石盖闭合的刹那,阿鸾看见光球里的梅核突然裂开,渗出的金红汁液在空中凝成个“鸾”字,与龙血梅上的第九个名字完全吻合。而她掌心的蜜罐罐底,赫然刻着行极小的字,是用她自己的笔迹写的:
“第九味,是守梅人的心跳。”
井外传来龙血梅剧烈的震颤声。阿鸾握紧掌心的蜜罐,突然想起归鸾手札的最后一页,画着株结果的双生梅,梅果上趴着只银纹蝴蝶,翅膀上的纹路,与她此刻映在蜜罐上的影子,分毫不差。
而石盖彻底闭合前,她听见寒潭方向传来声清脆的裂响,像梅核成熟落地的声音,带着九种魂息混合的甜香,在昆仑墟的风雪里,远远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