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在自己的寝宫里,反复地,回忆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那熟悉的擒拿手,那不容置疑的教导语气,那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
越荒谬,便越是,心痒难耐。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沈青萝的兴趣,已经从最初的“棋子”,演变成了想要将她层层剥开,看清她灵魂深处所有秘密的渴望。
而另一边,远在京城的凤鸾宫内,梁皇后,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你说,陛下,与那个沈家丫头对弈棋局,且对她有别样的目光?”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淡淡地问道。
“是,娘娘。”徐女官在身后,为她梳理着如云的长发,“圣眷之浓,前所未有。”
梁皇后冷笑一声,“看来,陛下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丫头啊。”
“那……我们要不要……”徐女官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不。”梁皇后摇了摇头,“现在动手,太明显了。而且,哀家倒是很好奇,一个,能从天牢里,走到天子身边的丫头,到底有几分本事。”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眼,缓缓地说道:“传信给温先生。就说,陛下为他送去了一只有趣的‘金丝雀’。”
“让他好好地陪她,玩一玩。”
一场,针对沈青萝的阴谋,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深宫之中,悄然展开。
接下来的两日,汤泉宫内,风平浪静。
萧彻,没有再来“骚扰”沈青萝,似乎是还在消化那晚的“惊吓”。他只是每日都派小李子送来大量的赏赐,从名贵的珠宝首饰,到珍稀的古籍字画,应有尽有。
那架势,不像是赏赐一个女官,倒像是在弥补自己那晚“唐突”的过失。
而沈青萝,则乐得清静。
她每日除了陪同父亲,在行宫里散步之外,便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与脑中的魏明月,反复地研究着那封来自崔亮的密信。
“……温若语的罩门,到底是什么?”
“那个,最后害死哀家的真凶,又到底是谁?”
一个个谜团,如同蛛网,将她层层缠绕。
直到,第三日的午后。
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山间起了薄雾。
沈青萝因为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听雨轩后院那片正对着西山山壁的药圃里,想寻些能清心安神的薄荷叶。
她正俯下身,仔细地辨认着草药。
忽然,一阵,夹杂在山风里奇异的味道,顺着风飘入了她的鼻腔。
那味道,很淡,却又极其不协调。
那是一种,混合着硝石特有的干燥,硫磺的辛辣,以及……被新翻动过的,潮湿泥土的腥气。
若是寻常人,闻到这种味道,或许,只会觉得是山里特有的某种矿石气息。
但,沈青萝的鼻子却在瞬间,向她的大脑发出了最尖锐的警报!
她猛地直起身,朝着那股味道飘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是西山的那片,最为陡峭的,被称为“鹰愁壁”的悬崖!
“不对劲。”
她脑中的魏明月,声音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硝石,硫磺,这是……火药最基本的组成部分!这汤泉宫,乃是皇家别苑,怎会,有这种属于军械司的味道?!”
沈青萝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嗅觉之上。
她开始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解析着那股,随风而来的复杂味道。
是的!
除了硝石和硫磺,她还闻到了!
一股,极其细微的,属于新锻铁器的金属气息!
还有,大量人群在卖力劳作时,才会留下的汗液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有人,在山上!”魏明月的声音,斩钉截铁,“而且,人数不少!他们在动土,在埋设着什么东西!”
沈青萝的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
她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正常的行宫修缮。
这是,一场,正在悄然进行的……阴谋!
一场,足以让这里所有的人,都尸骨无存的惊天阴谋!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给负责此地防务的那个人!
她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搁,提着裙摆,便朝着孟武将军的临时驻地,快步跑去。
孟武,正在自己的营帐里,对着一张地图,研究着行宫的防务。
当他看到沈青劳竟一脸惊惶地闯进他这个,满是兵戈之气的营帐时,他那张总是板着的脸上,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沈女官?”他放下手中的图纸,沉声问道,“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孟将军!”沈青萝来不及行礼,她喘着粗气,指着西山的方向,急切地说道,“西山,有问题!”
“有问题?”孟武的眉头,拧了起来,“能有什么问题?本将军,早已派了双倍的岗哨,将整个汤泉宫,都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不,不是岗哨的问题!”沈青萝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她知道,她不能直接说自己闻到了火药味,那太过惊世骇俗。
她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能让孟武这个“莽夫”,信服的借口。
“是……是气味!”她看着孟武,一脸“认真”地说道,“将军,您有所不知,家父,曾教过我一种,望气之术!”
“望气?”孟武一愣,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
“对!”沈青萝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是,通过观察山林之间的气,来判断吉凶!我刚才在后院,看到西山之上,煞气冲天!那股气呈灰黑色,带着铁锈与硫磺之味,乃是……兵戈之兆,大凶之兆啊!”
她这番,充满了神神叨叨意味的“玄学”之说,听得孟武,是眼角直抽。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严肃的少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丫头,莫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刚想开口,将这套无稽之谈,给驳斥回去。
可,当他对上沈青萝那双充满了焦急与坚定的眼眸时,他那到了嘴边的话,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女,不像是在胡说八道。
他沉着脸,思考了许久。
最终,他那军人对危险的直觉,战胜了他对“封建迷信”的鄙夷。
他猛地起身,走出了营帐。
他抬起头,眯着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西山悬崖。
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一名亲兵,沉声下令。
“传令下去。”
“让三队的弟兄们,换上便装,带上猎犬,就说是去山上为陛下打些野味助兴。”
“我倒要看看,”他的眼中,闪过杀机。“那山上,到底,藏着些什么……‘脏东西’!”
孟武的雷厉风行,让沈青萝那颗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原处。
她知道,这位铁血将军虽然嘴上不信鬼神之说,但他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可靠。只要他起了疑心,那西山之上无论藏着什么牛鬼蛇神,都休想再遁于无形。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迅速。
从孟武派出那支乔装成猎户的侦查小队之后,整整一夜,再无任何消息传回。
而汤泉宫的天气,也仿佛是为了印证她那“大凶之兆”的预言一般,骤然转坏。前一日还是秋高气爽,到了第二天,天色便阴沉得如同傍晚,厚重的铅云,如同凝固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西山的山顶,仿佛随时都要倾倒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沉闷的水汽,连日来的干燥秋风,也变成了一种,带着刺骨寒意的阴冷山风,吹得人遍体生寒。
到了午后,淅淅沥沥的秋雨,便开始,连绵不绝地落了下来。
雨不大,却极密,如同无数根牛毛细针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灰色大网,将整个汤泉宫,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迷雾之中。
沈青萝站在听雨轩的回廊下,看着那被雨水打湿的翠竹,和远处,那早已被云雾彻底吞噬了轮廓的西山悬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不对劲。”她脑中的魏明月,声音凝重到了极点,“太安静了。”
“孟武派出去的人,就算再隐秘,也不可能一夜未归,连个信儿都没有。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们发现了什么,被灭口了。要么……”魏明月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为,敌人早已撤走了。”
“撤走了?”
“没错。”魏明月冷冷地说道,“哀家若是温若语,在完成了所有的部署之后,便会立刻将所有的人手都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只需一场足够大的雨水,便能自行触发的……死亡陷阱。”
这个推论,让沈青萝的后背,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明白了。
敌人,根本就不是想搞什么伏击。
他们,是想,借着这场天灾,将他们所有的人都活埋在这里!
不行,不能再等了!
她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搁,甚至来不及知会父亲和石宽,便提着裙摆,顶着一把油纸伞,径直朝着皇帝所在的,主殿“九龙池”而去。
她必须立刻劝说萧彻,终止这场该死的“祈福”,返回京城!
然而,当她浑身带着雨水的寒气,终于在养心殿外求见到那位年轻的天子时。
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带着几分疏离和不悦的脸。
萧彻,似乎还在为那晚在小桥之上,被她“当众训斥”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这两日,他虽然赏赐不断,却再也没有私下召见过她。那份帝王的骄傲,让他无法,轻易地拉下脸来。
“沈女官,”他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捧着一卷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也淡淡的,“外面风雨这么大,你不在自己院里待着,跑到朕这里来所为何事?”
他这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让沈青萝的心,凉了半截。
但,事关重大,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陛下!”她屈膝下拜,声音急切,“此地,不可久留!京中尚有要案待审,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即刻下旨,返回京城!”
萧彻翻动书页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跪在下方,神情焦急的沈青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闪过了一抹,夹杂着自嘲与失望的复杂情绪。
她,就这么想离开?
就这么想,与自己,保持距离吗?
前几日,在凉亭之中,她还言笑晏晏,与自己谈论“帝王之术”。
可自那晚之后,她便对自己避之不及。如今,更是连“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搬了出来。
她,到底是在害怕那虚无缥缈的危险,还是……在害怕,自己?
一股,无名之火,夹杂着帝王的骄傲和少年的执拗,从萧彻的心底升腾而起。
“放肆。”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沈青萝,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民女不敢!”
“你不敢?”萧彻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合上,“朕看,你敢得很。先是在百官面前,替朕决定了‘会审’。又在行宫之内对着朕的防务部署,指手画脚。现在,更是连朕的行程都要来干涉了。”
“朕倒是想问问你,沈女官,”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天下,到底是朕的,还是……你的?”
这番,诛心之言,让沈青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知道,自己,触碰到了,这位年轻天子,最敏感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