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喉结动了动,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呜咽。
他枯瘦的手扒着草堆往云苏微脚边挪,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她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混着他指缝里的泥,洇出深褐的痕。
“姑娘给的药……烧得人脑壳疼。”老人突然直起背,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滚烫的光,“可疼得好,疼得我想起那些该记的了。”他从怀里摸出块油布,抖得厉害,油布窸窣作响,“三十年前我是育灵阁的杂役,阁里养着十二只‘替生’——”他指节重重叩在油布包上,“主子们说,皇子金贵,得备着替身防天灾人祸。”
油布展开,是张泛黄的地图,边角被虫蛀出细密的洞。
云苏微蹲下身,离玄烬的玄铁剑还横在她身侧,剑刃上的血珠正顺着剑脊往下淌,在地图边缘晕开暗红的点。
“冷宫废井下头有密道。”陈九的指甲掐进地图,在“育灵阁”三个字上抠出个洞,“当年小皇子们被带进去,每天扎三针‘迷神针’,扎傻了的当替身,扎狠了的——”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血丝,“就拿去喂井里的鲶鱼,我亲耳听过他们撞墙的动静,‘咚’‘咚’的,比打更鼓还响。”
云苏微的指尖在地图上顿住。
她能感觉到系统在识海深处震动,红外成像功能自动开启,眼前的破屋霎时变成半透明的骨架,雨水在空气里凝成淡蓝的线。
“废井坐标……”她低喃,“和我系统里的定位吻合。”
离玄烬突然按住她的后颈,指腹蹭过她耳后未干的血渍:“你想查。”不是问句。
“我要阿萤的骨头。”云苏微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雨珠,“她被写成疯妾,可她到死都在写‘冤’,一笔没断过。”
离玄烬的拇指轻轻碾过她发顶,雨幕里传来他低哑的笑:“我让无耻的人清场。”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方才那几个夜袭的死士,此刻正被钉在院外的槐树上,咽喉插着带倒刺的短箭,正是他们自己的制式武器。
陈九突然抓住云苏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皮肉里:“那口井……井壁有青铜闸门,纹路和七殿下母妃留下的锦盒一样。”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当年江美人——不,阿萤姑娘,她能替小殿下挨针,扎在小殿下身上的疼,她全受了。后来针越扎越密,她脑子崩了,他们就把她扔去给三皇子当妾,说她疯了……”
云苏微的呼吸突然一重。
她摸出随身药囊里的探测仪,金属外壳在雨里泛着冷光:“小满。”
“奴婢在!”院外传来清脆应答,穿青布裙的小丫鬟从雨幕里钻进来,发梢滴着水,“王妃要属下去扮采药女?”
“嗯。”云苏微将探测仪塞进她手里,“废井在御花园西北角,你装成采车前草的,拿这个扫井底。”她指腹在探测仪开关上按了按,“要是摸到青铜纹路——”
“属下放鸽哨。”小满应得利落,转身冲进雨里,青布裙角翻起,像片被风卷走的荷叶。
离玄烬突然扯过她的衣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血浸透了玄色锦袍,在云苏微肩头洇出朵暗花:“我跟你一起等。”
雨越下越大。
破屋里的炭盆早灭了,寒意顺着地砖往上钻,冻得云苏微指尖发僵。
她盯着陈九怀里的地图,突然听见系统提示音在识海响起:【红外扫描完成,废井下方5.3米处检测到金属反应】。
几乎是同时,院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鸽哨。
云苏微霍然起身,离玄烬的剑已经入鞘,他扯下外袍裹住她:“走。”
废井的青苔滑得要命,云苏微扶着井沿往下看,井底积着半人深的淤泥,小满正踮着脚往石壁上摸,探测仪在她手里闪着红光。
“王妃!”小满突然喊,“这儿有块铜片!”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翻起浑浊的浪。
一只漆黑的手从淤泥里伸出来,指甲足有三寸长,泛着青黑的光,直勾勾掐向小满的脚踝!
“无舌!”离玄烬低喝,玄铁剑破空而出,在水面上激起老高的水花。
那手却像有知觉似的,突然缩回水里,水面只余一圈圈涟漪。
“奉旨查疫毒污染源!”
冷不丁一声断喝惊飞了井边的乌鸦。
赵文修从假山后转出来,月白官服被雨打湿,胸前的五品鹌鹑补子皱成一团。
他手里举着块明黄缎子裹着的令牌,在雨里晃得人眼花:“御药房报西六宫有怪病,本司奉圣谕查水源——”他目光扫过井底,突然顿住,“七王妃也在?”
云苏微垂眸看自己沾了泥的裙角,轻笑一声:“民女陪丫鬟采点药,倒撞着赵大人公干了。”
赵文修的喉结动了动。
他上前两步,靴底碾碎几片青苔:“王妃可知,近三年宫廷医案里,有十二例‘幼童暴毙’记录?”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皮纸包,打开是十二张泛黄的药方,“每剂药里都有‘迷神草’,用量刚好能让人痴傻,又不致死——”
“够了。”离玄烬突然插话,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赵大人既然查到这儿,不如明日贵妃寿宴上,替本王给母妃敬杯酒?”
赵文修的指尖在药方上抖了抖,最终将纸包塞进云苏微手里:“王妃若信得过在下……”
“信。”云苏微接过纸包,指腹触到纸张上的褶皱,“但要借赵大人的笔一用。”
深夜,七王府密室。
云苏微将江晚吟的绝笔信铺在檀木案上,信纸上的血字已经褪成淡褐。
她取出系统里的显影液,用狼毫笔蘸着,轻轻扫过纸面——暗褐色的墨迹下,逐渐浮出一行行小字,像被雨水冲开的河。
“阿萤,女,七岁入阁,代七皇子承针三百次……”
“阿松,男,十岁,脑髓穿孔,焚于丙戌年三月……”
离玄烬站在她身侧,指尖抚过“阿萤”二字,指节发白:“他们烧了十一个,留她当样本。”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得极轻,“说什么可再生,不过是想等我死了,拿她的骨头再捏个替身。”
云苏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抽出最后一页纸,最下边有行小字:“样本保存于育灵阁冰窖,或可解迷神针之毒。”
“明日寿宴。”她将信纸一张张收进锦盒,“我要当众撒这些‘冤’字。”
离玄烬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你知道后果。”
“知道。”云苏微抬头看他,烛火在她眼底跳着,“但阿萤写了三十六夜的‘冤’,总得有人看见。”
寿宴当日,含章殿外的白玉阶上落满花瓣。
云苏微捧着锦盒踏上高台时,能听见底下官员们的私语——“七王妃又要作妖”“冲喜的草包也配献寿礼”。
她揭开盒盖,百张素笺“哗啦”撒向空中。
风卷着纸页盘旋,每一张都写着歪斜的“冤”字,血墨未干,在阳光下泛着暗褐的光。
“有人说她是疯妾。”云苏微的声音清泠泠的,像敲在玉上,“可你们看——”她抬手指向空中翻卷的纸页,“她到死都在写字,一笔不断,一字到底!她被拔了舌头,就用血写满三十六夜的窗纸!”
满殿死寂。
皇帝的龙袍角在抖,皇后手里的翡翠杯“咔”地裂了道缝。
云苏微看见三皇子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指节泛白。
退席后,离玄烬独自站在庭院的古槐下。
月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肩头,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云苏微走近时,看见他掌心攥着片枯叶,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溅成小朵的花。
“我记得她。”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擦过青铜,“那年我被扎得哭,她就蹲在铜鼎边唱童谣。她说,等月亮变成红的那天,我们就能回家。”
云苏微将那份完整的名单放进他手里。
名单最上边,“阿萤”二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现在,轮到我们带她回家。”
系统警报突然在识海响起,细微的蜂鸣声像春蚕食叶。
云苏微眼前闪过一段虚影——青砖地上坐着个扎双髻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往铜鼎里添炭,头顶插着七根银针,每根都闪着冷光。
她哼着走调的童谣:“月亮月亮莫要躲,等我替完这针……”
“薇薇?”离玄烬的手覆上她的眼,“你怎么哭了?”
云苏微这才惊觉脸上湿了。
她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好像……看见她了。”
三更天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云苏微站在废井边,腰间别着系统给的强光手电,身后跟着无舌训练的死士。
井里的水泛着幽蓝的光,她摸了摸井壁上的青铜闸门,纹路与锦盒上的完全吻合。
“王妃,密道入口找到了。”小满举着探测仪从井边跑来,发梢还沾着泥,“下边很黑,很潮……”
云苏微将手电打开,光束刺破黑暗。
她回头看了眼离玄烬,他的玄铁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眼底的暗潮几乎要漫出来。
“走。”她说,“带阿萤回家。”
井里的水突然晃了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游过。
云苏微握紧手电,率先爬进井口。
狭窄的通道里飘着霉味,石壁上的青苔滑得要命,她听见身后离玄烬的呼吸,一下一下,像擂在她心尖上的鼓。
更深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