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蓉没再多问,只揉了揉眼睛转身往灶房走,步子还有些发飘:“世子爷坐会儿,我去煮碗面,夜里空着肚子容易着凉。”
灶房很快传来动静,打开蜂窝煤炉的通风口,换了一块新蜂窝煤,火力旺了起来,接着是水沸的咕嘟声。
张锐轩走到门口,见刘蓉系着块灰布围裙,正弯腰在灶台前忙活,睡衣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被灶火映得泛着暖光。
刘蓉拿起一把灶台上挂面,放入沸水中,放入一把青菜,又碎了一个鸡蛋煎一个荷包蛋。
有那么一刻张锐轩以为回到自己小时候,母亲也是这么下面条。
没片刻,刘蓉端着个粗瓷大碗回来,碗里卧着荷包蛋,撒了把翠绿的葱花,香油味混着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厂里没什么好东西,就加了点咸菜碎,少爷凑合吃吧!”刘蓉把筷子递过来,指尖还沾着一丝蛋液。
张锐轩接过碗,热气熏得眼眶微热。面条筋道,荷包蛋煎得外焦里嫩,咸菜碎带着点微辣,混着热汤下肚,熨帖得从喉咙暖到心口。
张锐轩忽然想起在宫里围着的紧绷,想起李东阳攥紧玉带的模样,那些沉郁竟在这碗热汤面里,一点点化了开。
“今日看东头的晾碱场,新出的碱块白得像雪。”刘蓉坐在对面,托着腮看张锐轩吃,“周管事说,要是能多开两工坊,明年就能供上南边的染坊了。”
刘蓉继续絮絮说着厂里的事,从工匠们琢磨出的新法子,到哪个小子偷拿了块碱去洗旧衣裳,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软糯。
张锐轩呼噜噜吃着面,听着刘蓉的话,灶火在眼里跳动,忽然觉得这烟火气里的安稳,比那乾清宫的烛火更能让人定心。
窗外的风还在吹,芦席沙沙响,灶房的柴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碗底的热汤,还冒着袅袅的白气。
“你后不后悔跟了本公子!”张锐轩突然发问道。
刘蓉被这突兀一问怔了怔,托着腮的手指微微蜷起,眼底那点没散尽的睡意慢慢褪去,映着灶间余烬的微光,亮得像落了星子。
刘蓉沉默片刻,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声音还是软软的,却比刚才清醒了几分:“后悔什么?”
刘蓉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指尖划过睡衣领口的缠枝纹:“少爷是做大事人,这些蓉儿都不懂,不过蓉儿还是愿意追随少爷的。”
刘蓉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眼看向张锐轩,目光清澈得像碱厂旁边新挖的蓄水池:“跟着少爷,日子是往前挪的,不是往后退的。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后悔的?”
张锐轩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碗底的热汤还在冒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张锐轩忽然想起方才在金水桥边,李东阳问他“非要如此吗”,那时他只觉得肩头压着千斤担,此刻听着刘蓉的话,倒像是有股暖流淌过,悄悄卸去了几分沉郁。
“傻丫头。”张锐轩低声说了句,伸手抚摸在刘蓉的脑袋上,搅动着刘蓉的一头秀发。
刘蓉被张锐轩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僵,随即像只被顺毛的小猫,轻轻往他手边蹭了蹭,碎发扫过他的掌心,带着点发丝的柔滑。
刘蓉没说话,只是把脸往臂弯里埋了埋,露出的耳尖却悄悄泛起红来,像被灶火熏透的樱桃。
过了许久,张锐轩动作停了下来,刘蓉才小声说道:“少爷,现在还是国丧期间。”刘蓉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张锐轩,现在不合适。
张锐轩的手猛地一顿,像是被烫到般收了回来,望着灶间余烬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方才被暖意浸软的心绪陡然沉了下去,掺进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
“是我孟浪了。”张锐轩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的沙哑。
国丧的素白幡旗还在皇城根下飘着,那些悬在头顶的规矩礼法,竟在这烟火气里被忘得一干二净。
后世国丧也就是几天时间,根本没有大明这么多规矩,不过现在只能入乡随俗了。
刘蓉摇摇头,从臂弯里抬起脸,耳尖的红还没褪尽,眼底却多了几分体谅:“少爷心里装着事,忘了也难免。”
刘蓉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瓷碗碰撞发出轻脆的声响,倒像是在替张锐轩解围,“天不早了,少爷去客房歇着吧,我把灶上的热水给您端过去。”
张锐轩没应声,只是看着刘蓉端着碗走进灶房的背影,睡衣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淡的风。
窗外的夜依旧静,芦席不再作响,只有煤炉里偶尔爆出的火星,映得墙上映出晃动的影子,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此刻起起伏伏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刘蓉端着铜盆进来时,张锐轩已经在客房的椅子上坐定了。
热水冒着白气,刘蓉把盆往地上一放,低声道:“泡泡脚能解乏。”说完便转身要走,却被张锐轩叫住。
“蓉儿。”
刘蓉回过头,眼里带着点疑惑。
张锐轩望着刘蓉,目光在刘蓉松松挽着的发髻上停了停,又移开,落在窗纸上:“明日……让账房支一些银子来。”
刘蓉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刘蓉没再多问,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张锐轩一人,张锐轩望着地上铜盆里袅袅升起的白气,想起方才刘蓉耳尖的红,又想起国丧的素白幡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张锐轩弯腰把脚伸进热水里,暖意顺着脚底漫上来,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只是张锐轩不知道,张锐轩和刘蓉的这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刘蓉的儿子宋小和。
宋小和猫在房间外窗下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懂事,方才透过窗纸的破洞,宋小和看得真切——世子爷的手落在娘的头上,娘没躲,反而往那边蹭了蹭,耳尖红得像灶膛里的火星。
宋小和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娘总说“世子爷是咱们的恩人”,可是,娘怎么能在爹刚死没有多久就没有名没有份的投入世子爷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