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滨夜吟,惊现芳魂
杨于畏搬到泗水之滨的第三个月,书斋外的白杨叶子已落尽了。
他的书斋孤零零立在旷野边,后墙紧挨着一片乱葬岗。
坟头的荒草,在秋风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只伸出的手。
每到夜里,风穿白杨的声响萧萧而来,时而如潮水拍岸,时而如妇人啜泣,听得人心里发紧。
这夜更是静得怕人,连虫鸣都歇了。
杨于畏秉烛独坐案前,正翻着一本旧诗集,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低低的吟诵: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化不开的哀婉,像沾了露水的蛛丝,缠得人心头发痒。
他屏住呼吸细听,那声音反复吟着这两句,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寂静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是女子的声音?
杨于畏心头一动。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女子深夜吟诗?
他起身推窗,冷风地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墙外的吟诵声也跟着停了。
次日天刚亮,杨于畏就绕到墙外查看。
乱葬岗上荆棘丛生,露水晶莹剔透,沾在草叶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正纳闷时,忽见荆棘丛里闪着点紫色,拨开一看,是条绣着缠枝纹的紫带,质地细腻,不像农家之物。
他拾起紫带,见上面还沾着片干枯的花瓣,不知是哪年的春花。
带回书斋后,杨于畏把紫带系在窗棂上。
到了夜里二更,那吟诵声果然又来了,依旧是玄夜凄风却倒吹两句,只是比昨夜更显孤寂。
他赶忙搬来小凳,踩着凳脚往墙外张望。
月色朦胧,荒坟鬼影似的立着,哪有什么女子?
可他刚一探头,吟声就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定是鬼物无疑。
杨于畏喃喃自语,心里却奇异地生出几分向往。
那诗句清婉,绝非寻常鬼魂能吟得出来。
第三夜,他索性搬了张竹椅坐在墙下,怀里揣着本诗集。
一更刚过,月色透过白杨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
忽然,有个纤细的身影从坟后缓缓走出,身着素色衣裙,身姿婀娜如弱柳扶风。
她走到一棵老槐树下,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低头轻轻吟起那两句诗,声音里的凄苦,让月光都结了霜。
杨于畏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那女子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头,月光照在她脸上,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竟是个绝色女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地低呼一声,转身没入荒草丛中,裙角扫过荆棘,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转眼就不见了。
此后几日,杨于畏每晚都守在墙下。
待女子吟完那两句,他便隔着墙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墙那边,一片寂静。
他无奈回屋,心里却像被猫抓似的,坐立难安。
这夜刚坐下,忽觉一阵寒气从门缝钻进来,烛火地矮了半截。
杨于畏抬头,只见一位丽影立在门口,素裙飘飘,正是墙外人影。
他又惊又喜,刚要起身,女子已敛衽行礼,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君子自是风雅之士,只是妾心有畏惧,故而多有避忌。
姑娘请坐!
杨于畏忙搬过一张绣凳,见她身形瘦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透着股沁骨的寒意,裙裾也都结了薄冰。
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杨于畏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见她指尖苍白,连茶水都暖不透。
女子接过茶盏,却并不喝,只是望着袅袅的热气出神:妾姓姚,名连琐,陇西人氏。
当年随父亲流寓至此,十七岁那年染了时疫,一病就去了,至今已二十三年。
她轻轻抚摸着茶盏边缘。
黄泉寂寞,荒野孤坟,如同离群的孤鹜。
方才所吟,是妾生前所作,本有后半阕,只是死后人事皆忘,再也续不上了。
昨夜蒙君子续诗,字字都说到妾心坎里,故而斗胆前来相见。
杨于畏听得心头一软,见她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忍不住想伸手揽她入怀。
连琐却蹙起眉头,轻轻避开:
妾乃夜台朽骨,阴气重得很。
倘若与君有了幽欢,定会折损君子寿数,妾实在于心不忍。
杨于畏虽觉遗憾,却敬重她的坦诚,只好收回手。
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胸前,见素裙下曲线玲珑,忍不住伸手去探。
触手之处竟异常柔软,不像鬼魂该有的冰冷坚硬。
他又好奇地看向她裙下,见一双小脚裹在素色锦袜里,鞋尖绣着朵小小的兰花。
连琐被他看得羞涩,俯首笑道:狂生太过啰唣啦!
杨于畏这才发现自己失态,正想道歉,却见她一只绣鞋的带子松了,露出里面的锦袜。
袜口系着一缕彩线,而另一只鞋,赫然系着条紫带,与他捡来的那条一模一样。
为何不都用紫带?
他指着鞋问。
连琐低头一看,脸颊微红:
昨夜见君子在墙外观望,一时惊慌失措,跑丢了一只鞋的带子,想来是遗在荆棘丛中了。
杨于畏这才恍然大悟,忙从窗棂上取下那条紫带:可是这条?
连琐见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紫带。
正是。这是妾生前最喜欢的带子,没想到......
她忽然瞥见案上的《连昌宫词》,伸手翻了两页,轻叹道:
这是妾生时最爱读的。
当年父亲教我背渔阳鼙鼓动地来,总说乱世红颜多薄命,没想到竟应在妾身上。
杨于畏见她谈及往事,眼中泪光盈盈,忙岔开话题,说起诗文中的典故。
连琐果然聪慧,不仅对答如流,还能说出几分独到见解。
烛火摇曳中,两人隔着一张案几相谈,从诗词谈到花草。
从明月谈到秋风,竟忘了阴阳相隔的忌讳。
窗外的白杨依旧萧萧作响,可书斋里却似有春风拂过。
杨于畏看着连琐苍白却清丽的脸,忽然觉得,这泗水之滨的孤寂长夜,因这芳魂的到来,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