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的梅雨季,於陵曲家的藏书楼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墨香。
银台公曲明远正临窗批注《周易》,檐外雨丝斜斜织成青灰色的帘幕,将雕花窗棂晕染成一幅水墨画。他年过半百,
须发已染霜色,指间的狼毫笔悬在纸页上,忽然顿住:
案头的砚台里,一滴墨汁正诡异地凸起,像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老爷,该用晚膳了。”
书童青砚捧着食盒登上木梯,见曲明远盯着砚台出神,好奇地探头,“这墨……怎么在动?”
话音未落,那墨滴突然裂开,钻出个萤火虫大小的物件,通体泛着幽蓝微光。
它在宣纸上蠕蠕而行,所过之处留下漆黑的轨迹,竟与蚰蜒爬过的痕迹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但凡被轨迹触及的书页,边缘都微微蜷曲,仿佛被火燎过。
“莫不是书虫成精?”
青砚抄起镇纸就要拍,却被曲明远按住手腕。
老夫子眯眼细看,见那小物行至《龙经》书页时,忽然停下盘卷起来,所卷之处的纸页竟变焦黄,隐约显出龙形纹路。
“是龙。”
曲明远声音发颤,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
“《抱朴子》有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这是蛰藏的龙子。”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书卷,仿佛托着千斤重物,“快取我的朝服来。”
青砚虽半信半疑,仍取来绣着孔雀补子的官袍。
曲明远更衣束带,对着书卷深揖三次,才捧着它缓步下楼。
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中,院角的老槐树滴着水,空气里飘来泥土的腥气。
他立在朱漆大门外,任凭晚风掀起袍角,手中的书卷却纹丝不动。
那小物依旧蜷在纸页上,像枚焦黑的蚕茧,连微光都黯淡了几分。
“莫非嫌我礼数不周?”
曲明远眉头紧锁。
他想起年轻时在翰林院,曾听老太监说过,真龙最讲仪轨。
于是转身回屋,取来香炉点燃三炷檀香,再次冠戴整齐。
对着书卷长揖到地:“小龙仙,曲某虽不才,愿送您归海。”
这次刚走到檐下,忽然感觉掌心一震。
书卷上的小物猛地昂首,幽蓝微光暴涨,竟在纸页上舒展身体。
原本寸许长的躯体瞬间延伸到尺余,龙角初露,鳞甲如墨,只是龙须还软软地贴在颊边。
“嗤——”一声轻响,小龙离卷飞起,蓝光如缕,在他眼前盘旋三匝。
曲明远看得呆了,恍惚间,那龙身竟在数步外骤然变大:
头颅比水缸还粗,身躯盘绕如巨蟒,鳞甲在暮色中泛着金属光泽,龙眼如两盏灯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多谢公侯相送。”
龙口中竟吐出人言,声音清越如钟鸣。
未等曲明远回应,它猛地折身,长尾扫过院墙的芭蕉叶,带起一阵狂风。
刹那间,天际滚过惊雷,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小龙乘雷而上,墨色身影在电光中一闪而逝。
曲明远僵立在原地,直到青砚递来一杯热茶,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卷,龙形轨迹已化作焦痕,摸上去竟有温热感。
“去看看书箱。”
他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回到藏书楼。
青砚打开靠窗的紫檀书柜,只见里面的《春秋》《史记》都整齐码放。
唯独底层的《南华经》缺了一角,缺口处焦黑如炭,边缘还沾着几粒银亮的鳞片,正是小龙爬行的起点。
“原来你是从这里来的。”
曲明远恍然大悟。
这书笥是他祖父传下的,据说当年曾沉入钱塘江,捞起后虽经晾晒,却总带着股水汽。
想来是某次涨潮时,幼龙误闯其中,被书页吸附,从此蛰藏在墨香里。
消息传到县里,有人说曲家要出贵人,也有人劝他上报朝廷领赏。
曲明远只是笑笑,将那本《南华经》小心收好,每日仍在藏书楼批注典籍,只是案头多了个青瓷小碟,里面总盛着清水。
次年春,於陵大旱,田地龟裂,河塘见底。
县令带着百姓跪在龙王庙求雨,连求三日无果。
曲明远望着窗外枯黄的禾苗,忽然想起那只小龙。
便取出《南华经》,对着焦痕轻声道:“小龙仙,若你有灵,救救这方百姓吧。”
当夜,他梦见一条墨龙自书箱中飞出,盘旋在於陵上空,张口吐出甘霖。
惊醒时,只听窗外雨声大作,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竟是久违的暴雨。
雨下了整整三日,待云开雾散,乡邻们发现城东的老龙潭里,多了块丈许高的奇石。
石上天然形成一条盘龙纹路,鳞甲分明,与曲明远描述的小龙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石缝中总渗出清冽的泉水,无论旱涝,从未干涸。
曲明远时常带着青砚,去潭边坐坐,有时会对着奇石诵读新写的策论。
某次读到“民为水,君为舟”时,石上的水珠突然跃起,在空中连成“守心”二字,转瞬又落入潭中。
“老爷,这龙是在点化您呢。”
青砚如今已长成壮实的青年,捧着茶碗笑道。
曲明远捋着胡须,望着潭中倒映的白云,若有所思:
“它蛰藏于墨卷,是知‘潜龙勿用’;
乘雷而去,是懂‘飞龙在天’;
如今守着这方水土,是晓‘利见大人’啊。”
后来,曲明远官至礼部尚书,每次回乡,必去老龙潭祭拜。
他常对子孙说:“真龙不在天上,而在民心。
能屈能伸,能隐能现,方是大丈夫行径。”
光绪年间,有洋人来於陵考察,见老龙潭的奇石颇为奇特,想重金买下运回本国。
谁知刚用绳索套住石身,天空便乌云密布,惊雷炸响,绳索瞬间被劈成焦炭。
自此,再无人敢动那奇石。
如今,曲家藏书楼早已改建为学堂,唯有那只紫檀书笥还摆在阅览室的玻璃柜里。
每逢阴雨天,仍有学生说,看到书笥缝隙中透出幽蓝微光,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轻轻蠕动。
或许,那小龙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蛰藏在岁月的墨香里,静静等待下一次腾飞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