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城第七日的清晨,卖豆浆的王婶掀开热气腾腾的木锅盖,水汽模糊了视线。她望着碗底将将化开的桂花糖,动作忽然一顿——这是九殿下最爱添的糖,可……九殿下是谁?
她攥着汤勺的手微微发颤,灶膛里“噼啪”炸开一个火星,溅落在旁边的记工本上,正好把“谭浩”两个字烧出一个焦黑的窟窿。
“王婶!”隔壁布庄的孙大娘捧着一块褪了色的绣帕急急进来,“您快瞧瞧这帕子!前日明明还绣着九殿下教娃娃画稻穗的样子,今早一看,全成了模糊的影子!”
王婶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她猛地想起昨夜在灶王爷像前烧的纸钱,上面本该写着“九殿下代百姓祈愿风调雨顺”,可等纸钱烧成灰烬,那纸灰上竟干干净净,连半点墨痕都寻不见。
玄箴的官靴踏过青石板路,鞋跟磕在一块风化的石碑上。那是上月百姓自发立的“便民碑”,刻着谭浩带孩童修水渠、教老农用新肥的事迹,此刻,石碑上的字迹正像被无形的手抹去,“谭”字的左半边已然淡得如同薄雾。
他怀里的《东岭志》被攥得死紧,这本记录东岭百年民情的史册,最新一页的墨迹正在晕染,“第九皇子谭浩”六个字,渐渐化成一团污浊的灰斑。
“大人!”书斋的老学究扶着滑下鼻梁的眼镜冲出来,袖口沾满墨渍,“所有记载谭殿下的文字都在‘自毁’!不是虫蛀水浸,是……是像被人从‘理应有’的地方,硬生生剜了出去!”他颤抖地指向案头那本《值班日记》,泛黄的纸页上,昨日老人刚写下的“九殿下今日帮张木匠修了门框”正一寸寸消失,最终只留下一片刺眼的空白。
林诗雅立于九贤祠飞檐之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以神识凝成的记忆水晶正在龟裂,每过一个时辰,其中关于谭浩的画面就被“修正”一分——他蹲在猪棚前喂食的模样,他叼着草茎在便民站排轮值表的侧影,都如同被橡皮擦反复擦拭的素描,痕迹越来越浅淡。
“此乃上界的‘存在抹除’,”她望向云层中隐现的金色纹路,道心首次泛起波澜,“他们是要将谭浩,从此方世界的‘根底’里,彻底剜去。”
此时的谭浩,却正躺在便民站的旧竹榻上,翘着二郎腿逗弄黑猪。他瞧见老学究急得搓手跺脚,又瞥见王婶手里那本烧焦的记工本,忽然笑出了声:“慌什么?我谭浩这名字,又不止是写在纸上的。”他翻身坐起,嘴角的草茎掉了下来,“玄箴,去,让东头的李婶把‘谭浩教的甜酒酿方子’写进家传菜谱,叫西市的张大爷把‘谭浩说的选种口诀’编成田头童谣。让孩子们挨家挨户去登记,每人在‘谭浩’这两个字上按个红手印——活人心里记下的名姓,可比石头刻的字硬气多了。”
玄箴怔了怔:“殿下,您这是要……”
“他们想从根上删了我?”谭浩顺手抄起一块竹板,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谭浩”二字,“那我就把这名字,刻进东岭城的烟火气里。让农谚里念着,婚书上写着,连赌坊里掷骰子赌咒,都得喊一声‘谭浩保佑’。”他拍了拍黑猪的脑袋,“是吧?你这贪嘴的家伙,我喂了你那么多烤红薯,总该记得我叫什么吧?”
黑猪“哼哧”一声,用湿乎乎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
第一日辰时,东岭城的晨钟刚歇,便有脆生生的童声响起:“九殿下谭浩,今日轮值——”紧接着,卖菜的吆喝、打铁的铿锵、缝衣的机杼声里,都混入了这个名字。王婶端着豆浆碗在门口喊,孙大娘举着绣帕在布庄前喊,连赌坊里的老赌徒都拍着桌子吼:“谭浩保佑我连开三把豹子!”
第二日,童谣飘荡在巷陌:“东岭有个谭九郎,懒是懒点心肠良,修渠教种甜酒酿,百姓日子甜过糖。”
第三日,李婶的菜谱扉页添上一行:“甜酒酿,糖要足,谭浩教的方子最是香浓。”
第四日,张木匠为人写婚书,在末尾悄悄加上小字:“盟誓既成,谭浩为证。”
第七日黄昏,乌云如泼墨般自天边压下。
一道刻满玄奥符文的金色锁链贯穿天地,正是上界“终极清洗”降临的征兆。
林诗雅腕间的星辰玉镯“咔”地绽开一道新痕,她望着那符链,声音发紧:“这是要连东岭城关于你的一切记忆,一并抹去……”
“嗷——!”
一声嘹亮的猪叫划破凝重的气氛。黑猪撞开棚门,嘴里叼着半张烧焦的纸页——那是谭浩三年前手写的“本周轮值表”,边角还残留着他歪扭的字迹:“初九,谭浩,修西巷水井;初十,谭浩,教老农施肥……”它哼哧哼哧跑到便民站的废墟前,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塞进砖石缝隙,然后仰头长嘶,那声音里竟带着一股不退让的倔强。
“九殿下谭浩今日值班——!”
第一声呼喊自便民站废墟响起,第二声来自王婶的豆浆摊,第三声源自孙大娘的布庄……顷刻间,东岭城百村千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光芒汇成星河;万人齐诵的声浪凝聚如柱,悍然撞向那道金色符链。
符链剧烈扭曲,上面的金色符文如同被滚水浇过的丝绸,寸寸崩裂,最终轰然溃散,化作漫天流萤般的星尘。
谭浩躺在屋顶啃着西瓜,望见溃散的黑云,将西瓜籽“噗”地吐得老远:“想删我?也不瞧瞧,我这名字早印在多少辣条包、酒酿坛、婚书红纸上了。”他打了个哈欠,朝黑猪招招手,“走,吃夜宵去,王婶说了给留碗加双份蛋的豆浆。”
林诗雅静立窗前,手中紧握着那枚刻着“零零九”字样的木牌——这是三年前,谭浩在便民站递给她的“值班牌”。
她望着谭浩晃悠悠走远的背影,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掌心的木牌,其上的刻痕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微光,如同在回应着她急促的心跳。
远处的山峦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仿佛某种沉睡了许久的东西,不经意间,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