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早点的担子腾起白雾时,张屠户正剁着排骨,刚喊出半句“三斤精排”,突然有雪白绒毛从他嘴里飘出来,像被揉碎的云絮。
他愣了愣,伸手去抓,绒毛却穿过指缝,慢悠悠往老槐树顶飘——归枕雀歪着脑袋,喙尖的糖渣闪了闪,扑棱棱飞走了。
“爹!你看阿福!”隔壁米铺的小女儿拽他裤脚。
扎羊角辫的孩童正追着蝴蝶跑,跑着跑着突然定在原地,眼睛直勾勾望着天,发梢沾着的露珠悬在半空,三息后“啪嗒”掉下来,孩童揉着眼睛笑:“我梦见在天上吃面条!面条是星星做的,咬一口会唱歌!”
林诗雅攥着玉简的手青筋微凸。
她本在客栈顶楼观星,忽然感知到星图上代表“凡界梦境”的红点疯了似的往上窜,突破九成五时,玉简便烫得灼手。
此刻她疾步穿过集市,青裙掠过满地菜叶子,听见路人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耳朵——“李婶家灶台炸了,她说三天前就梦见过”“王修士说他梦见飞升,结果丹田里真长出云了,软乎乎的”。
“不可能。”她低咒一声,在吊床前站定。
谭浩裹着毯子滚成寿司卷,西瓜帽歪在鼻尖,嘟囔声含含糊糊:“这被子太硬……得加层记忆棉花。”
话音未落,整片大地突然浮起无数虚影。
旧枕头、碎棉絮、绣着并蒂莲的床幔角,全像被风托着飘起来,散出淡淡安神香。
卖馄饨的老妇揉面的手顿住,抬头望着飘到眼前的旧肚兜——那是她嫁人的陪嫁,早埋在箱底三十年了。
“不是你在做梦。”归藏的声音从碑前传来。
老人仰头望着天空,白胡子被风掀起,“是世界在替你续梦。”他指尖轻叩石碑,古篆泛起微光,“你每打个哈欠,凡人就多做场梦;你翻个身,时间就打个转。这天地啊……”他忽然笑了,“比你还会惯着自己。”
林诗雅攥紧玉简的手松了松。
她望着谭浩,见他翻了个身,毯子滑下肩头,露出心口若隐若现的神纹。
那纹路随着呼吸明灭,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心跳。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归心图上看到的题字——“最危险的神,是不想当神的那个”,喉间突然发紧。
午时三刻。
两心烛“噼啪”炸响。
冷焰“轰”地蹿起三尺高,暖黄的光焰被压成细弱的线,几乎要灭。
集市里的笑声突然变了调,像被按了慢放键的皮影戏——卖糖人的老汉举着糖画的手悬在半空,归食娘搅面的木勺停在汤锅里,连路过的蝴蝶都定在花瓣上,翅膀的鳞粉簌簌往下落,却半天碰不到地面。
“它醒了!”心茧守破虚空而出,白发被冷焰吹得狂乱,断柄小伞在头顶撑开,“但它没攻击,它在模仿你的‘值班表’!”
木碑背面的金色布告扭曲起来。
“创世岗值班表”几个字像被揉皱的纸,重新拼合时,墨迹渗出血色:“创世岗:永久在职,禁止请假。”
谭浩胸口的神纹剧烈旋转,一道与他面容相同的光影从纹路上浮出来。
那光影盘坐在吊床另一头,闭着眼,手里端着杯不存在的绿豆汤——杯沿凝着细密的水珠,和他今早放在石桌上那碗一模一样。
“你谁啊?”谭浩迷迷糊糊睁眼,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他其实没完全醒,声音里还带着刚从梦里拔出来的混沌。
光影睁开眼。
它的瞳孔是纯粹的金,没有一丝波动:“我是你本该成为的样子——不累、不烦、不会死。”
话音未落,整片星渊的日光突然凝固。
归藏碑上的古篆不转了,林诗雅发间的银簪停在半空,连归枕雀嘴里叼着的糖渣都悬在喙尖,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画。
谭浩盯着光影看了会儿,突然咧嘴笑了。
他翻身坐起,毯子滑到腰际,随手一挥——“轮休申请表”从指缝里飘出来,是张泛黄的纸页,边角还沾着点褐色的糖渍,“行吧,那你替我值会儿班?”
光影的金瞳微微收缩。
它伸手接申请表时,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忽然顿住。
那点糖渍里,竟漫出一丝温热——是谭浩小时候放学路上,攥着零钱买糖葫芦时,掌心残留的温度。
“这些琐碎……不该影响决策。”光影的声音有了裂痕。
“可它们就是影响了啊。”谭浩打了个哈欠,伸手去够石桌上的凉茶,“我记得上个月你替我挡雷劫,结果因为我想吃酸梅汤,雷劫都绕着酸梅摊走了。”他喝了口凉茶,眯起眼笑,“你看,连天劫都知道,我这人啊,麻烦比道理多。”
梦缝娘就是这时出现的。
她裹着灰布围裙,手里捏着根断梦针,针尾缀着缕他童年布偶的线头。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将针戳进光影手心。
没有血,只有一缕黑雾逸散,化作声叹息:“原来……我也想尝一口热汤面。”
光影的身形开始模糊。
现实中,停滞的日光“唰”地继续移动。
归食娘的木勺“咚”地落进汤锅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诗雅的裙角;卖糖人的老汉手一抖,糖画“啪”地掉在地上,碎成金黄的星星;归枕雀扑棱棱飞起,糖渣“吧嗒”掉进谭浩的凉茶里。
“明天还得开会……记得给我留碗面。”谭浩躺回吊床,扣上西瓜帽。
他闭眼前瞥见石桌上的轮休申请表,底部多了行极小的字迹,是他自己的笔迹:“已受理,审批人:另一个我。”
晚风掀起他的帽檐。
归心图不知何时展开在脚边,新一页画着两个谭浩——一个裹着毯子打哈欠,一个端着热汤面笑,题字是行歪歪扭扭的小楷:“原来神和人,都馋那口热汤面。”
夜渐深时,谭浩翻了个身。
他迷迷糊糊听见神纹里漏出点声音,像是另一个他在说:“明天……该去看看母妃的旧枕头了。”
月光漫过吊床。
没人注意到,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要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