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叼在嘴角的草茎突然被风卷走。
他望着那抹绿意打着旋儿坠向地面,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归心钟的余韵不知何时散了,京城百姓哼唱的摇篮曲像被人猛地掐断琴弦,最后一个音符卡在老妇的喉咙里,变成一声惊恐的抽气。
他抬头,天穹裂开一道幽黑的缝。
没有雷光劈落,没有罡风呼啸,只有灰雾像泼翻的墨汁般无声蔓延。
千里外的青禾瞬间枯黄,城墙上晒着的鱼干“咔”地碎成粉末,连街角追着纸鸢跑的小娃都定在原地,圆溜溜的眼睛里没了焦距。
“诗雅?”谭浩下意识转头,正看见林诗雅跪坐在编辑室外的石阶上。
她素白的裙裾沾了尘,手中那朵始终清冽的静言花蔫得像团烂棉花。
她的指尖悬在终端自毁键上方,瞳孔失焦得厉害,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这灰雾里。
“修炼为了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活着……又为了什么?”
谭浩心脏猛地一缩。
他见过林诗雅在雷劫里挺直腰杆,见过她面对金仙时冷得能结冰的眼神,却从未见过她这样——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傀儡。
他快步走过去,故意把草茎重新叼回嘴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今晚吃啥?我听说归食娘新炖了猪脚,汤里放了足足三把枸杞。”
林诗雅的睫毛颤了颤。
谭浩的声音像一盆滚水浇进冰窖,她猛地捂住心口,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我刚才……差点就不想活了。”她攥住谭浩的袖口,指节发白,“那灰雾里有东西,在问我存在的意义。”
谭浩没接话。
他望着灰雾蔓延的方向,能感觉到体内那股近乎本能的创世之力在变弱——不是被压制,而是被“否定”。
就像有人在他灵魂深处低语:“你给凡人编的那些梦,你定的那些规则,都是假的。万物终将归于虚无,你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他嗤笑一声,神识沉入识海。
那里有段记忆涟漪正轻轻震颤——那是他第一次用“命运同频态”规则,让老妇记起孙儿出生时的啼哭,让流民梦见母亲的手温。
那些被他串起来的“不重要的小事”,此刻在识海里明明灭灭,像一盏盏小灯。
“当啷——”
破门声惊得两人抬头。
忘心僧跌跌撞撞闯进来,袈裟破成布条,右肩还渗着血。
这位曾在大雷音寺讲经的高僧此刻眼神空洞,像具被抽走魂魄的躯壳:“施主……我参了四十年禅,今日才明白——我想吃饭。”
谭浩挑了挑眉。
他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个干巴巴的芝麻饼,拇指蹭掉上面的灰,随手扔过去。
芝麻饼划出道弧线,精准落进忘心僧怀里。
老和尚盯着饼上的芝麻,喉结动了动,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眼泪把饼都泡软了:“原来……原来馒头是甜的。”
同一时刻,东域边境的断崖边,正要跳下去的断愿郎突然停住。
他望着脚下的深渊,突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还没吃过归食娘的猪脚!我还想多吃一顿肉啊!”
子夜时分,灰雾最浓处传来风穿废墟般的呜咽。
亿万黑雾凝聚成一道人形轮廓,没有五官,只有声音像生锈的刀刃刮过耳膜:“谭浩,你筑梦,我们拆梦;你立希望,我们揭谎。你不过是在拖延终点。”
黯语者抬手。
谭浩看见东域的因果链像被剪刀剪断的线——金丹修士引气入体时,灵气突然变得冰冷;抱着婴儿的母亲望着小脸红扑扑的孩子,心里只剩空荡;少年握着祖传的剑,突然忘了自己为何要练剑。
“万物皆空。”黯语者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慈悲般的怜悯,“终结,才是慈悲。”
谭浩打了个哈欠。
他蹲在地上,从靴筒里摸出把削水果的小刀,随便捡了块木板开始削。
木屑纷飞间,他歪歪扭扭地在木板上写:“此处允许咸鱼存在。”
“你在做什么?”林诗雅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还在抖,但眼底有星火在烧。
“立个牌子。”谭浩把木板往地上一插,“就像我小时候,在小区花坛里立‘禁止踩草’的牌子。”他拍了拍手,抬头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不过这次,牌子里得加点私货。”
木牌刚触地,突然发出轰然巨响。
它疯狂生长,瞬间贯穿星渊裂口,表面的字迹在虚空中泛着暖黄的光。
所有看到它的生灵心中齐齐浮现一句话:“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地活着。”
天魔大军停滞了。
那些原本只知摧毁的黑雾怪物们,突然开始翻找路边的野果,蹲在屋檐下看雨,甚至有团黑雾飘到忘心僧身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手里剩下的半块芝麻饼。
归心钟第十四次震动。
这一回,钟声里多了丝不同的清响——像是花苞破壳,像是春冰初融。
林诗雅望着那道贯穿天际的木牌,忽然笑了:“原来……咸鱼之道,是对抗虚无的锚点。”
谭浩靠在编辑室门框上,望着木牌在星渊裂口处投下的影子。
他摸出根新的草茎叼上,忽然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一片灰雾。
灰雾在他掌心凝结成颗小水珠,映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那是刚才在街角追纸鸢的小娃,此刻正举着半块糖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谭,那裂口……不扩了?”巡逻的卫队长从城墙上探出头喊。
谭浩抬头。
星渊裂口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灰雾不再蔓延,反而有稀薄的光从裂缝另一端透过来。
他歪了歪头,把草茎从左边嘴角换到右边:“可能……它们也饿了,想尝尝甜的。”
木碑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没有人注意到,它表面的“咸鱼存在”四个字下,正悄悄浮现出一行更小的字迹:“允许哭,允许笑,允许赖床,允许活着不需要理由。”
归心桥畔,忘心僧把最后半块芝麻饼分给那团黑雾。
老和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突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顿斋饭,比四十年禅更渡人。”
子夜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掠过谭浩脚边。
他望着天际那道不再扩张的裂口,忽然想起前世租的小屋里,房东奶奶总在楼道里摆盆绿萝。
她说:“活着嘛,不就图个‘有个东西在那儿’。”
此刻,整个凡界的角落都在悄然变化——断愿郎跑回家里,把跳崖用的麻绳编成了晾衣绳;炼丹炉炸了的修士挠着头,开始研究怎么把丹渣做成糖葫芦;就连被灰雾侵蚀最严重的西市老妇,都重新哼起了那首摇篮曲,只不过最后多了句:“小孙孙,明儿咱去买糖人。”
木碑耸立在星渊裂口处,像把钝刀,把“虚无”和“存在”硬生生隔开道缝。
谭浩望着它,忽然打了个响指。
木碑表面的字迹微微发亮,在虚空中投下万千影子——每道影子里,都有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在好好活着。
“明天……”谭浩伸了个懒腰,“该去归食娘那儿蹭猪脚了。”
林诗雅站在他身侧,望着天际渐亮的晨光。
她摸出终端,在“新规则草案”里添了条备注:“允许所有生灵,保留至少一个‘毫无意义却甘之如饴’的爱好。”
星渊裂口后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但这一回,它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它闻到了糖人的甜,听见了摇篮曲的暖,甚至……有点好奇,猪脚汤里的枸杞,是不是真的放了三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