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汁在高温下疯狂翻滚,颜色由浑浊的草绿逐渐加深,变成浓稠的棕黄,再变成深沉的赤褐,散发出越来越霸道、越来越焦灼的甜香。
灼热的水汽蒸腾而上,将整个工棚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白雾之中。
陈永福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是广州城西头曾经最有名的“白记糖寮”的大师傅,一手“黄泥水淋脱色法”的绝活,让主家出产的白糖在珠三角都排得上号。
可绝活也抵不过人心。
管事层层盘剥,克扣工钱如同刮骨,主家装聋作哑,最后竟连他存着给儿子娶亲的几两银子都被管事巧立名目夺了去。
他一怒之下,带着婆娘和两个半大孩子,趁着夜色逃出了广州城。
一路担惊受怕,如同丧家之犬,辗转流落到这海南岛最南端的陵水,被吴老爷招募进了这新起的糖坊。
吴老爷给的工钱厚道,管饭管住,待人也没架子。
可陈永福心里,始终梗着一根刺,那就是眼前这制糖的工序,特别是那所谓的“脱色”一步。
“活性炭?”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着糖坊大匠指给他看的那一堆堆黑黢黢、粉末状的东西,陈永福只觉得一股荒谬感直冲脑门。
这玩意儿,跟他用了半辈子的澄澈细腻的福建黄泥比起来,简直就是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灰烬!
乌糟糟,脏兮兮,怎么能用来对付矜贵的糖膏?
黄泥脱色,那是祖宗传下来的法门!
选上好的黄泥,细细晒干,碾碎过筛,取其最细最匀的部分,筑成漏斗状的“瓦溜”。 滚热的浓稠糖浆倒进去,再小心淋上清澈的冷水,一遍又一遍,淋上几十遍,靠那黄泥层一点点吸附糖浆里的杂质。
这是个水磨工夫,急不得,慢不得,全凭老师傅的眼力和经验。
一缸糖,少说也得耗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淋出那层洁白如霜的上品糖沙。
用这黑炭粉?
陈永福心里嘀咕,嘴上虽不敢明着质疑糖坊大匠的指令,但每次轮到操作那装着黑炭粉的大木桶过滤装置时,他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但他还是严格按照规程,将熬煮到恰当火候、呈现出深琥珀色的粘稠糖浆,小心翼翼地舀起,倒入那垫着厚厚一层黑炭粉、中间夹着细密棕丝网的木桶过滤器中。
看着那珍贵的、热气腾腾的糖浆,如同泥牛入海般渗入那漆黑的炭粉层,陈永福的心都揪紧了。
这黑乎乎的玩意儿,真能吸掉杂质?别把好端端的糖膏都给污糟了!
他强忍着腹诽,耐着性子,看着滤出的糖液经过几层不同细密的炭粉过滤,再流入下方准备好的大陶缸里。
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次操作,他都像是在赌上自己几十年糖匠生涯的尊严,动作僵硬而谨慎,生怕出一点差错,浪费了这凝结着无数人汗水的糖膏。
工坊里其他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挥汗如雨地榨汁、添柴、熬煮,吆喝声、石碾声、火焰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燥热。
唯独陈永福守着他的炭桶和陶缸,像个格格不入的沉默雕像,周围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日子在蒸汽和甜腻中一天天过去。
终于到了启缸的日子。
陈永福的心情矛盾到了极点,既有对这“邪门歪道”结果的鄙夷和不屑,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与忐忑。
工坊大匠亲自来了,身后跟着几个管事的。
大匠是个话不多的精瘦老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走到陈永福负责的那口大陶缸前,示意开缸。
陈永福深吸了一口灼热的、带着浓重甜味的空气,仿佛要汲取一些勇气。
他拿起木槌,小心翼翼地敲掉缸口用泥和麻布封死的盖子。
盖子移开的瞬间,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纯净、清冽的甜香,猛地逸散出来,瞬间压过了工坊里所有其他混杂的气味。
陈永福下意识地探头望去。
陶缸内壁凝结着一层细密晶莹的白霜。
而缸底,静静地沉淀着半缸……雪!
不,那不是雪。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白。
细腻,干燥,蓬松,如同冬日初雪堆积而成,又比雪更沉静,更温润,在透过工棚缝隙射入的阳光下,闪烁着无数细小的、钻石般的光点。
没有一丝一毫的灰黄杂色,纯净得如同天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冰雪。
没有黄泥水,没有几十遍的淋洗,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漫长等待……仅仅几天,仅仅靠着那些黑黢黢的炭粉……
陈永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胸口,撞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几十年引以为傲的手艺,几十年的经验认知,在这一缸纯粹到极致的白色面前,轰然崩塌,碎得连渣都不剩。
“嗬……嗬……居然真的行!?”陈永福口齿不清。
白糖工坊里,响起了众人的欢呼声!
吴桥站在工坊门口,听到众人的欢呼声,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落在那口刚刚启封的大陶缸上时,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走到缸边,微微倾身。那股清冽纯粹的甜香更加清晰了,带着一种新生的、未经世事的洁净感。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探入那松软微凉的糖霜之中。
指尖传来极其细腻、干燥的触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他捻起一小撮白糖,举到眼前。
细小的晶体在指腹间滚动,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在透过工棚缝隙的光线下,折射出细微的七彩光晕。
这光晕,如此美丽,如此脆弱。
他缓缓直起身,将指尖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一股纯粹、猛烈、直击灵魂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占据了所有的味蕾感知,沿着神经飞速蔓延。
这甜味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凝结着陵水这块土地数月来的阳光雨露,凝结着阿山他们挥汗如雨的收割,凝结着陈永福跪地痛哭的震撼,凝结着他带来的那一点点超越时代的微光。
可这极致的甜,在舌尖停留不过一瞬,便迅速被一股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更为庞大苦涩的浪潮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