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也暂时隔绝了李士群那伙人探究的视线。仓库里灯泡瓦数不高，光线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灰尘和纸张陈旧混合的怪味道。
高志杰靠着铁门，慢慢吁出一口长气。刚才对着李士群手下那番做戏，看似镇定，实则后背心也沁出点薄汗。他娘的，这76号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定定神，他打量起这个临时划给他的“技术仓库”。地方不小，但堆满了各种报废、待修或者淘汰下来的破烂设备。断腿的桌子、锈迹斑斑的机箱、缠成一团如同乱麻的电线……角落里还摞着几个印着日本字的木头箱子，不知道装的啥。
“螺蛳壳里做道场咯。”高志杰低声用上海话咕哝了一句，嘴角扯出点无奈。地方是破了点，乱了点，但正合他意。乱，才好藏东西。
他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整理。先把靠墙的一块地方清出来，把一张还能用的破桌子拖过去，又从废物堆里扒拉出几把歪歪扭扭的椅子。动作不快，脑子里却在飞速旋转。
周云龙把这摊子塞给他，绝没安好心。说是“倚重”，不如说是“圈养”。把他放在李士群眼皮子底下，让他俩斗，周云龙好看戏，顺便摸摸他高志杰的底。李士群那边，丢了同文书院那么大个功劳，还折了人，肯定把这笔账算他头上，迟早要找回场子。
还有那个影佐……想到那个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眼神却像能剥开人皮的日本梅机关长，高志杰心里就一阵发毛。那老鬼子，比周云龙和李士群加起来都难对付。
正琢磨着，仓库门被轻轻敲响了。
高志杰动作一顿，警惕地问：“啥人？”
“高……高队长，是我，陆明远。”门外传来年轻人有点怯的声音。
高志杰走过去拉开门，只见陆明远抱着个不小的木头箱子站在门口，脸上堆着小心讨好的笑：“高队长，我……我来报到。周队长说，让我以后就跟您这边，听您吩咐。”
高志杰看着他，没立刻说话。陆明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缩了缩脖子。
“进来吧。”高志杰侧身让他进来，随手关上门，“什么队长不队长的，就是个看仓库的，叫高工就行。”
“哎，高工。”陆明远从善如流，把箱子小心翼翼放在刚清理出来的桌子上，“这是我从原来工位上收拾过来的，一些工具和零件，可能……可能您用得着。”
高志杰打开箱子看了看，里面东西还挺全，万用表、电烙铁、钳子螺丝刀、还有一些电阻电容之类的常用元件。虽然不算高级，但都是实在东西。
“嗯，放着吧。”高志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这小子，胆子是小，但心眼不坏，也有点眼力见。放在身边，暂时看没啥坏处。
“高工，您看这里乱的，我帮您一起收拾吧？”陆明远主动请缨。
“行啊，”高志杰也不客气，“先把这些废线头归拢归拢，能用的零件拆下来，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两人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忙活起来。高志杰指挥，陆明远动手，把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一点点分类。高志杰看似在监工，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样东西，大脑像最高效的扫描仪，快速判断哪些零件可以回收利用，哪些能成为他那些“小玩意”的伪装外壳。
“高工，您说……咱们搞这个，真能抓住军统的电台？”陆明远一边费力地拆着一个旧变压器，一边没话找话。
“抓不抓得到，试过才晓得。”高志杰摸出烟盒，叼了一支在嘴上，含糊地说，“总比有些人，只会瞎忙活，打草惊蛇强。”他意有所指地讽刺李士群。
陆明远不敢接这话茬，闷头干活。
高志杰点燃烟，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眯眼打量着仓库的布局。靠最里面的角落，堆着那几个日本木头箱子，上面落满了灰，看起来很久没人动过。他心里一动。
“明远，去把那几个箱子搬开，看看后面墙潮不潮，别把东西放霉了。”
“哎！”陆明远答应着，过去费力地挪开箱子。后面是斑驳的墙壁，靠墙根的地方果然有些湿气痕迹。
“高工，是有点潮。”
“行，知道了。箱子就放边上吧，暂时用不着。”高志杰走过去，看似随意地踢了踢其中一个箱子，耳朵却捕捉着里面的声音。空的？或者东西不多。
他心里有了计较。这箱子后面，或者箱子本身，稍微改造一下，就是个绝佳的隐藏点。用来存放“蜂刺”和它的“兄弟们”，比放在公寓里安全多了。
接下来几天，高志杰就扎在了这“技术仓库”。他让陆明远去总务科软磨硬泡，领来了一些基本的维修工具和测试仪器，又打着“研究废旧设备利用”的旗号，从废料堆里淘换出不少“宝贝”——老旧的发报机壳子、损坏的扩音器、甚至还有一台几乎散架的英文打字机。
陆明远看得眼花缭乱，不明白高志杰要这些破烂干嘛。高志杰也不解释，只是指挥他把这些东西擦洗干净，堆在仓库一角。
只有高志杰自己知道，他在利用这些废料的“形”。那台破发报机的壳子，内部空间足够容纳一个小型充电基座；扩音器的喇叭网罩，稍微改造就是极佳的通风散热口；至于那台打字机，复杂的机械结构正好可以用来掩示微型工具和备用零件的存放。
他白天在仓库里敲敲打打，弄得一身油污，像个真正的维修工。晚上回到公寓，则是在意识里进行更精密的“设计”和“模拟”。精神力与机械昆虫的连接越来越顺畅，操控距离和精细度也在缓慢提升，但那种精神透支后的疲惫感也依旧明显。
这天下午，他正在用万用表测试一个拆下来的老旧电容，仓库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是周云龙。他背着手，踱步进来，扫了一眼依旧显得有些杂乱，但明显有了“工作区域”样子的仓库，点了点头。
“志杰，弄得有模有样了嘛。”
“队长，”高志杰放下手里的活，用棉纱擦着手，“瞎捣鼓，看看这些老物件能不能榨出点油水，给队里省点经费。”
周云龙不置可否地笑笑，走到那堆高志杰淘来的“宝贝”前，拿起那个破打字机看了看：“怎么，还想学洋人打字？”
“看着结构挺精巧，拆了研究研究，说不定能仿造点小东西。”高志杰面不改色。
周云龙放下打字机，目光落到高志杰脸上：“找你有正事。影佐机关长很关心我们的‘猎狐’进展，催问了几次。你这边，有什么头绪了？”
高志杰心里冷笑，就知道催命。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队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光靠这些破烂，和外面那些兄弟漫无目的地搜，效率太低。军统的人又不是木头，等着我们去抓。”
“那你的意思是？”
“得有个饵。”高志杰压低声音，“或者说，得让他们自己动起来。”
“哦？详细说说。”周云龙来了兴趣。
“我研究过最近被侦测到，又很快消失的电台信号，规律性不强，但有几个大致区域。”高志杰走到墙上那张简陋的上海地图前，用手指点了几个点，“我们可以在这几个区域，有针对性地、间歇性地释放一些强的定向干扰信号。”
“干扰？那不是把他们吓跑了？”
“不是持续干扰，是时有时无，让他们摸不着规律。”高志杰解释，“就像夜里拿手电筒乱晃，不一定照到人，但会让躲在暗处的人心慌，忍不住想挪地方。只要他们一动，发报规律一变，或者换个新地方，就容易露出破绽。到时候，我们预设的监听设备，才能派上用场。”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这种骚扰战术确实可能有效。假的部分是，他真正的杀手锏，是那些可以主动出击，进行精准区域侦察的机械昆虫。干扰信号，更多是为了掩盖机械昆虫活动时可能产生的极微弱电磁波动，以及为后续可能“偶然”发现的线索做铺垫。
周云龙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有点意思。需要什么设备？”
“需要几台大功率的移动干扰机，还有，得给我权限，在关键区域的电话交换箱或者电线上，悄悄搭设我们的小耳朵（窃听器）。”高志杰趁机提要求。
“设备我想办法。权限……问题不大，但手脚要干净，别留下把柄。”周云龙盯着他，“志杰，我顶住压力把你放在这个位置，别让我失望。”
“队长放心，我晓得轻重。”高志杰郑重保证。
周云龙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高志杰看着重新关上的仓库门，眼神慢慢冷下来。饵已经撒下去了，就看鱼什么时候咬钩。他走到角落，掀开一个破木箱的盖子，里面看似堆满了废铜烂铁，但在最底下，静静躺着三只经过伪装的机械昆虫——两只“巡弋者”，一只加强了信号接收能力的“潜听者”。
他轻轻抚过冰凉的金属外壳，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老伙计，阿拉要开始真的‘猎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