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陈向华抱着笔记本,快走两步跟上江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县长,动作这么集中,力度又这么大……会不会太急了?我担心下面的反弹……”
江河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县政府大院里,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槐树正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金黄的叶片不断飘落。
“小陈,你看见那棵老槐树了吗?”江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给陈向华看,“年年秋天,它都得经历这么一遭。枯枝败叶不清理干净,来年春天,新的芽就发不好,树木也容易生虫生病。”
他转过身:“刮骨疗毒,固然疼,但好过温水煮蛙,等到积重难返。我们现在宁可得罪一部分人,承受一时的非议,也绝不能辜负几十万安北百姓对未来的期待。这个责任,我们担得起,也必须担。”
不久,《云北日报》在头版刊发长篇通讯《安北新政:一个县域的政治生态重塑》。记者通过扎实的基层走访,用详实的数据和案例,系统梳理了安北县在优化营商环境、破除行政壁垒、激励干部担当等方面的一系列变革。
文章结尾,记者以凝练的笔触写道:“安北的实践印证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为政之要,在于为民。只要方向正确,脚步坚实,心里真正装着百姓的冷暖,就没有破不了的困局,没有闯不过的关山。如今的安北,政令畅通取代了推诿扯皮,实干担当压倒了躺平思维,一个风清气正、干事创业的新生态正在形成,为这片土地的全面振兴注入了澎湃而持久的活力。”
安北的深秋,山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江河站在车旁,望着眼前绵延的秃山,眉头紧锁。
这里是安北县北部山区。
这是他下乡调研的第七天,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沉重。
县长,前面就是李家沟了。乡长小心翼翼地介绍,咱们这地方,也就沟底那点地还能种点庄稼。
江河没有说话,大步向村里走去。几个村民好奇地探头张望,又迅速缩回院里。
村委会里,老支书李满仓搓着手,有些拘谨:领导,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老支书,我就是来了解情况的。江河接过搪瓷缸,咱们村主要种什么?收成怎么样?
李满仓叹了口气:还能种啥?就是点玉米小麦。一亩玉米,种子化肥得投六百多,收割又要七十多,收成好能卖个千儿八百,刨去成本,赚头不到三百。小麦好点,一亩地能多赚百八十块。
那要是年景不好呢?江河追问。
年景不好?李满仓苦笑,去年干旱,一亩玉米才收三百斤,赔得精光!好多人家连化肥钱都是借的。
下午,江河走访了几户村民。村民李大壮带着他看自家的粮仓:县长您看,就这么点破粮食,不出去打工饭都没得吃了……
江河注意到,李家沟几乎家家户户都是旧砖房,不少屋顶用塑料布勉强遮着,大概是怕漏水。
接下来的调研让江河的心情越发沉重。安北县山区面积占55%,大多是这样的秃山:要么土层薄,蓄水差;要么就是嘎嘎硬的石头山!一轮调研下来,他发现全县农业的困境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回到县政府,江河立即召开会议。会议室里,各相关局委领导面面相觑,没人敢先开口。
都说说吧。江河敲敲桌子,有什么想法?
农业农村局长先发言:县长,咱们这地方自然条件差,农民增收确实难……
难就不解决了?江河打断他,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诉苦!
会议室一片寂静。
可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眼巴巴瞅江河这个主官,眼里写满不服气:你能你来啊?
会毕,江河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影。陈向华轻轻走进来:县长,这是各乡报上来的数据。
江河没有回头:小陈,你说这些农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就赚这么点钱,图什么?
陈向华沉默片刻:县长,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是因为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现在才要改变!江河转身,我们不能让老百姓永远过这种靠天吃饭的日子!
可这年头,喊“改革”容易,真行动起来,不仅是实际上的困难,还有任嘛不干,甩嘴就喷的质疑、反对的嘴炮和键盘的。
闭门造车注定行不通、拍着脑袋下命令也不行。
江河一方面联系省农科院的专家团队,另一方面通过关系牵线,特意从北京请来了在旱作农业领域颇有建树的刘教授一行。
专家抵达那天,全县上下气氛微妙。几位局办主任彼此交换着眼神,有人小声嘀咕:“又来了些纸上谈兵的……”
年近六旬的刘教授不顾山路崎岖,执意爬上最陡的坡地。他抓起一把黄土,在指尖细细捻磨,又蹲下身察看植被,良久才开口:“这地是瘦,但不至于没救。”
江河快步上前:“还请刘教授指点。”
“这类山地,光照足、通风好,种传统作物不行,但可以发展耐旱经济作物。”刘教授遥指远处山峦,“比如核桃、花椒,还有几种适合半干旱环境的中药材。我们团队新选育的‘北杞一号’,耐瘠薄、抗干旱,很适合在这里试种。”
同行的省农科院专家补充:“光种出来还不够,得配套发展深加工。核桃可以做成核桃油、核桃粉,枸杞除了干果还能做饮品原料——只有这样,附加值才能上去。”
当晚,江河在招待所简单安排了工作餐。刘教授几杯酒下肚,拉着他的手感慨:“江县长,我跑了全国这么多贫困县,像您这样不搞形象工程、扎扎实实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的干部,难得。不过啊,改种经作这件事,千万急不得。”
“我明白您的担心,”江河为他斟满酒,“可老百姓的日子,真的等不起了。”
送走专家团,江河没有立即全面铺开,而是谨慎地选择了三个基础不同的村作为试点。果然,阻力接踵而至。
财政局王局长第一个找上门,满脸为难:“县长,不是我不支持,可引进种苗要钱,技术培训要钱,将来搞加工厂更是天文数字——县里这点家底,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几个乡镇领导在背后议论:“农民世代种粮,突然让他们改种这些‘稀罕物’,万一失败了谁负责?”“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就走,最后烂摊子还不是我们收拾?”
就连部分村民也充满疑虑:“枸杞?那东西能当饭吃?玉米再不值钱,至少饿不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