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江河的使用问题,冀南市委常委会分歧很大,气氛微妙得如同绷紧的弦。
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李国华拿着名单,语气平稳地汇报:“根据工作需要和干部交流原则,经组织考察,建议对江河同志进行交流任职。现有两个方案:一是担任安南县委副书记、县长;二是调任市发改委党组成员、常务副主任。”
话音刚落,刚升任市委常委的安南县委书记皮俊耀立即发言:“李部长,各位常委,我说句实话。江河同志能力突出,魄力十足,在安南反腐和经济发展中都立下汗马功劳。正是因为他太优秀了,我们才觉得安南这个舞台对他来说太小了!”
他顿了顿,环视会场,继续说:“我认为,应该让江河同志到更重要的岗位锻炼,比如市发改委这样的综合部门,更能发挥他的才能。这也是我们安南县委班子的共同意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皮俊耀不希望江河留在安南,哪怕是以升职的名义也要把他礼送出境。
官场之上,捧杀往往比打压更为致命。用升职的名义将潜在的竞争者调离权力中心,是常见却不易察觉的政治艺术。
市长郑伟业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俊耀同志爱才之心可以理解。但我认为,江河同志在县域工作上经验丰富,安南县长空缺已久,由他接任是最合适的选择。发改委那边虽然重要,但毕竟不是一线实战。”
市委书记韦成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目光深邃。他何尝不知道皮俊耀那点心思?江河在安南干得太出色,又深得民心,确实给了皮俊耀不小的压力。但作为市委书记,他必须通盘考虑。
“同志们,”韦成缓缓开口,“江河同志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何使用好这个人才,我们要从全市发展大局出发。”
他转向组织部长:“国华同志,还有其他选项吗?”
李国华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交流到安北县任职。安北县长刚刚调离,位置空缺。张治国书记年龄快到岗,也需要培养接班人选。”
“安北?”几个常委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那可是全市乃至全省有名的“硬骨头”——经济长期垫底,民风彪悍,社会治安复杂,干部队伍涣散。去那里任职,说是锻炼,更像是“发配”。
皮俊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马上接口:“韦书记这个考虑很有远见!安北确实需要江河这样有魄力的干部去打开局面。我支持这个方案!”
郑伟业还想说什么,但韦成已经拍板:“好,那就这么定吧。建议任命江河同志为安北县委常委、副书记,提名为县长候选人。国华同志,按程序报省委组织部备案。”
常委会结束后,李国华特意找来江河谈话。
“江河同志,组织上决定让你到安北县任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李国华语气凝重,“安北的情况比较特殊,经济基础薄弱,发展滞后,但潜力很大。张治国书记即将到龄,你去了要尽快熟悉情况,挑起担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河:在那里好好干,将来县委书记也是你的。这既是对你的考验,也是对你的重用。
江河平静地接受任命,没有多余的话:“感谢组织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
离开市委大楼时,他在走廊遇见皮俊耀。
“江河同志,恭喜啊!”皮俊耀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安北虽然条件艰苦些,但舞台更大!你是能啃硬骨头的干部,相信一定能在那里大展宏图!”
江河微微一笑:“谢谢皮书记鼓励。不管在哪个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
两人握手告别,目光交错间,多少心照不宣的意味流转其中。
安北县距云省省会超过250公里,却距邻省云北省省会云石市不到二百里。这个尴尬的地理位置,让安北在省里不受重视,在发展上难以融入任何经济圈。
全县55%的面积是裸露的石头山,耕地稀少,资源匮乏。经济总量常年位居全省末位,交通滞后,教育落后,社会治安问题突出。民间有顺口溜形容安北:“石头多,土地少,光棍汉满街跑;路难行,学难上,干部个个想调走。”
塬南、塬江以及北清乡有煤,但这几个乡的经济好像也没有“挂上档”。
然而,当初次踏上安北土地的江河,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县委、县政府大院气派非凡:高耸的办公大楼,宽敞的广场,精心修剪的园林景观,堪比发达地区的政府办公区。
更让他诧异的是机关大院里的公车——清一色的崭新SUV,品牌型号统一,车漆锃亮,与安北贫困县的称号形成刺眼的反差。
表象越是光鲜亮丽,内里往往越是暗流涌动。贫困县的奢华衙门,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欢迎会上,县委书记张治国热情洋溢:“我代表安北四大班子和全县人民,热烈欢迎江河同志来安北工作!江河同志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相信一定能给我们安北带来新气象、新变化!”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但在江河看来,这些掌声多少有些敷衍和程式化。
各个常委、几位副县长依次上前与江河握手寒暄,笑容满面,言语热情,但眼神中多少带着审视和保留。
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赵长富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江县长,我们安北条件有限,比不了您待过的安南。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尽管指示!”
分管自然资源局的副县长李建军则语气微妙:“安北情况特殊,江县长刚来,还是要多调研、多了解,有些事急不得。”
分管农业农村局的副县长孙为民最为实在:“江县长,安北的老百姓苦啊!您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欢迎会后,张治国亲自陪江河到办公室。
“江河同志,这就是你的办公室。看看还缺什么,直接告诉办公室安排。”张治国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疑问——为什么安北这么穷,县委县政府却修得这么气派?”
江河不置可否:“确实有些意外。”
张治国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前几年有个老板说来投资,忽悠我们建这个办公楼群,说是能提升形象,吸引投资。结果楼盖好了,投资也黄了。现在我们背着一屁股债,真是悔不当初啊!”
解释合情合理,但江河敏锐地察觉到张治国眼神中的闪烁。
安顿下来后,江河开始调研。他很快发现了更多不寻常之处:
县里主要交通要道破败不堪,但通往几个偏远乡镇的路却修得异常平整;
县财政账上没钱,但各个局委的办公条件却相当优越;
矿产资源丰富的几个乡镇,反而最为贫困;
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却在县城里能量巨大……
更让他注意的是,每当他问及某些敏感问题时,下属们总是避重就轻,语焉不详。
一天晚上,江河独自在办公室研究资料,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是江县长吗?”电话那头是个压低的声音。
“我是江河。您是哪位?”
“您别问我是谁。我只想说,安北的水很深,您看到的都不是真的。小心您身边的人……”
电话突然挂断,只剩嘟嘟忙音。
江河握着电话,眉头紧锁。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停车场里那些崭新的公务车,慢慢陷入沉思。
看来,安北这个贫困县,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表面的贫困下,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贫瘠的土地未必孕育朴实的心灵,反而可能滋生更多的阴暗与算计。真正的挑战,往往隐藏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江河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字:抽丝剥茧。
他知道,自己在安北的征程,才刚刚开始。而这场较量,恐怕比在安南时更加凶险,也更加考验他的智慧和勇气。
窗外,安北的夜色深沉,几盏零星的路灯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如同这个贫困县中不甘沉沦的希望。